涂山霸知晓张朔追来了,是以他方才下手已收敛了许多,他是想留那半妖全尸的,只是他如今隐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竟将那身体摔成了两截。
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教这人看见自己杀生时的样子,他低首苦笑一声,时至今日,他竟然还在妄想,今日...可是他大婚的日子啊。至于...滥杀么,他张子初若是见过那一夜的青丘,才会知晓,什么是真正的滥杀。
涂山霸见这些半妖死都不肯透露半个字的,也不再强求,他拿出那狐皮,召起一团火将其点燃了,狐皮烧得很快,转眼就只剩下个光秃秃的焦团了,他冷声道,“自此这世间再无乱神诀心法,若有,便是我涂山霸,我懒得杀你们,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想拿我,随时恭候。”他之所以要烧了这心法,固然是自己已不再需要它了,也是因为,那上面有着张天师的字迹,他不想让张朔看到。
几只半妖面面相觑,似是不信这狐妖有这般好心,试着退了几步,真见其未追上来,便就速速遁走了,很快就没了踪迹,连带着气息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张朔见涂山霸还是背对着自己,只好走上前去,伸出手想抓他肩膀的,可还是在他身后停了下来,他又唤了一声,“涂山...”却顿住了,只因真的不知第三个字该说什么,方才明明想问的话,也咽在了喉头。那个少年如今的身量不比自己矮上多少,光看其背影,都有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势,他终于承认,自己有些怯了,怯他变得当真不认识自己。
涂山霸听见了张朔唤他,他转身过来,会稽山石洞中一别,六十年后,第一次直面这人的脸。不用多看,也知他如今修为更臻精纯,那柄七星龙渊想必已被他用得出神入化,不像是他的佩剑,倒像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涂山霸一双眼不自觉地扫了一眼他的腰间,空无一物,也不知道那个香草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试想他们还曾肩并着肩跋山涉水过,手搭着手合力御敌过,而今,两厢里三尺之距,竟远得像飞鸟和海鱼。
张朔在等着涂山霸开口,他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的吗,哪怕只是一句“好久未见”。可涂山霸固执地不肯开口,张朔只好问道,“这六十年里,你都在修习乱神诀?”
涂山霸点了点头,这六十年,他未出过青丘半步,苦心修炼,终于将那一张狐皮上的每一个字都炼到了自己的骨血里。当他见着那些小妖在见到他之后不自觉地产生畏惧进而讨饶之时,当以往那些他所惧怕的事物已不能在他心上多停留半刻之时,他知晓,自己已然大功告成,可以出山,可以复仇了。
张朔又问,“你...好像变了。”
涂山霸又点了点头,他知晓功力的日益精进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自己的脾性,以往他见了花鸟鱼虫,还持有几分童心前去逗弄一番,而今,只需不一脚踩死它们都得花费很大的自制力了,嗜杀?
难道这就是乱神诀被视为狐族邪法的缘由?也是数千年前大禹一定要杀死妻子的苦衷?他忽而想起自己在会稽城里对张朔说过的话来,有朝一日,张朔也会因为自己嗜杀成性而不得已结果了自己吗?
一妖一道又沉默了,涂山霸抬首望着张朔,见他面上英气更锋利几分,一身杏黄道袍淬着月华婉约如旧,还是梦里的模样,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动了动嘴角,一声“张朔”险些就要叫出口来了,他多想再叫一声他的名字啊,就像从前那样,可好像也就是在这片莽林里,他对着张天师发过的毒誓蔓上心头,他终究还是低下了头,唤道,“张道长...你以后还是唤我名讳,涂山...是我的妻子才能那般称呼我的。”
张朔还没回过神来,涂山霸已然走得远了,有几个北山堂派来的雪狐来寻他了,远远的便在喊叫着,捣乱的半妖们死的死,跑的跑,一场喜事虽有风波,却无大碍,礼成之后,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张朔看着在众雪狐们簇拥下越走越远的涂山霸,拔足便追了上去,可他追得越快,涂山霸走得就越快,追进了雪渊阁,追进了内院里,追到那贴满大红喜字的厢房前,几个女狐拦上前来,笑嚷道,“道长,这可是洞房,你进不得的呀。”
张朔只得驻足,他瞧见涂山霸脚步似是一顿,可一眨眼,他还是推开了那扇门,接着便有两个女狐挤眉弄眼地捂着嘴上前去将那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那几个女狐见这道士呆呆站在原地,还不肯走,咳了两声便道,“这位道长,你们人族修士没见过洞房那也正常,可还是先请回避一下,站在这里怪碍眼的,我们皎皎是个脸皮薄的小狐女,若是知晓外面还站着个大活人,羞得明日准不愿出门了呢。”
张朔在狐女们的哄笑声中缓缓转过了身,他一副身躯像是陷进了泥沼里,每落下一脚就陷得更深,待出了那院门,已是一身湿汗了,原来禁足在兜率宫里的那六十年,并不是这世间最大的无奈。
胡夷被走出来的张朔吓了一跳,他本是来归还那银戒的,一身喜服还未来得及换下,方才和那半妖一番撕扯已有些残破狼狈,他在看到张朔时就忙低下了头,可一脸死气还是被人瞧了个清楚。胡夷吸了吸鼻子,抬首间已换了一副神情,他道,“张道长若是有什么要问涂山霸的,明日再问吧,夜深了,今夜就请歇在这雪渊阁,道长的三位同伴我已经都安置妥当了。”
张朔用力地点了点头,吐出两个字,“有劳。”便随着胡夷身后往客房处去了。
胡夷不时侧目看看这位天师爱徒,心道自己从小到大都喜欢北山皎皎,看见她跟自己的好兄弟进了洞房,心里难受的紧,这也很正常,这道士又是为了什么呢?张朔知晓他在看自己,反问道,“他成婚了,你似乎不怎么高兴?”
胡夷以为张朔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便道,“涂山霸和皎皎是卜卦卜出来的姻缘,注定是要做夫妻的,任谁破坏了,都要遭天谴,狐族兴衰更要受到牵连,这些道理,我如何不懂,我虽从小就喜欢皎皎,可我身份低微,哪里配得上她。”
张朔被这意外的回答惊到了,他不禁看了看走在自己一旁的狐子,在他的日常修行里,并没有参悟世间情爱的道,是以,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失意狐子,话锋一转只好说道,“他现在变得和以往大不同了,你也知道的罢。”
胡夷点了点头,“张道长,别怪他出手狠辣,他心里的苦楚,你并不能完全体会,不过你放心,他无论怎么变,也是涂山霸,我是看着他降世看着他长大的,我想,除却已然故去的族长和族母,没有谁比我还了解他的秉性,他是一只温柔善良的狐狸,要是没有那场变故,他一直都会是的...”
张朔听着这些话,心里又柔软起来,他想,找个时机,一定要去一趟青丘,去看看那个狐狸长大的地方,或许真的是那片土地太美,那些记忆太难忘,他的恨意才会随着时光的积压更加浓烈。
这一夜,睡不着的也不止张朔和胡夷,翌日一大早,涂山霸便早早地出了房门,他去洗了脸,又去吃了早饭,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终于挨到了北山堂起床,便去拜见,只是,张嘴一声“北山叔叔”便惹得这位北山族长大笑起来了,连带着侍奉左右的部下都笑了起来。
“嗯?霸儿,还叫叔叔?”
北山堂如今看这佳婿只越看越顺眼,神情间的慈爱简直教涂山霸招架不住,他忍不住想着,若是这北山族长知晓,自己新婚之夜便教他爱女睡了空床,会不会气得满院子追着自己打。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是傻子,皎皎心里没他,总不能霸王硬上弓罢,并且...即便是霸王硬上弓,他也不会啊。
涂山霸哭笑不得,在北山堂和其他雪狐们的殷殷注视下,心虚地开了口,“岳...岳父。”
北山堂这才心满意足地应了声,“这才对嘛,你这么大早来寻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涂山霸缓缓神,这才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趁着大婚之夜恶妖前来侵扰为由,放出话去,他涂山霸要寻仇世间,为枉死的双亲和狐族找回公道。
北山堂一听,心道这等不羁言谈流窜起来,这不是要教涂山氏再次成为众矢之的了,不禁劝慰女婿,报仇事大,可是操之过急了?
涂山霸俨然已拿定了主意,且离着北山最近的便是灰鸠的老巢尸乡,那巨鼠恶贯满盈,若论复仇第一大敌,舍他其谁?
北山堂见这狐子斩钉截铁,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刚得了这佳婿,倒是盼着他夫妇二人能留在北山过些如胶似漆的新婚日子,最好还能快些生出个小狐狸来,可那杀父杀母的大仇,不共戴天,他虽不想这狐子去冒险,却也说不出阻拦的话来,便道他夫妻新婚燕尔,何不晚些时日再去,只盼自家女儿能留住她夫君。
可涂山霸却说等不及了,一定要速去速战,实则要真等也可以等等的,六十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几天吗,只是,这雪渊阁的地板实在太凉了,他怕再睡下去,要得风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