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一双新人已然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张朔终于抬首望向了那道背影,已非昔年那个尚且有几分单薄的少年狐妖了,一时间,被强行压制了六十年的记忆毫无头绪地乱窜上了心头,那个哭泣的狐狸,那个浅笑的狐狸,那个不顾性命救自己的傻狐狸,那个吃了亏还反而安慰自己的笨狐狸,那些经历并没有因为岁月变迁和特意遗忘而淡薄,以至于此时此刻再想起来,真实的丝丝入微,分毫毕现。
张朔眼看着一双新人在礼官的高声呼唤中叩头拜了天地,又拜了北山族长,最后便是夫妻对拜,那礼官大喝一声“礼成”,只高兴的一张老脸都化了形,乃是一只雪白的老狐狸,笑得一双狐狸眼都弯成了月牙,他又高声笑道,“今日,涂山氏狐子与北山氏狐女结为夫妇,在此敬告天地,昭闻世间,一堂缔约,良缘永结,狐族昌盛,延绵万世!”
狐狸们纷纷动情附和,“狐族昌盛,延绵万世,狐族昌盛,延绵万世...”声势浩大,惊天动地,这便是妖族与天地同生以来,虽历经数次劫难,却得以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罢。
在狐妖们震天的呼喊声中,张朔的胸腔里却静得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他看着正相对而站着的一双新人,他们正四目相对,四手相握,他看不见涂山霸的面容,只瞧见那新娘子粉面含春,一双美目里隐隐含泪,那一定就是情到深处的热泪罢。
哀伤不合时宜,却来势汹汹,张朔的神魂都被冲得四零五散了,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气息在靠近,两只小妖从他背后走过,端着两只托盘,里面盛着的是北山堂专门托工匠为女儿女婿打制的一双银指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这位北山族长的拳拳之情可见一斑。
新郎新娘各自取了银戒,分别替对方带到了无名指上,北山皎皎摸着涂山霸为她带上的银戒,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出神,却忽而惊呼出声,原来一只利爪轻轻巧巧地放在了她的脖颈上,那两只呈上银戒的小妖已然化了形,兽首人身,一双赤睛凶光四溢,一妖钳住了新娘不得动弹,另一妖并未出手,只是看着新郎高声道,“涂山氏狐子若有胆,便随我们走一趟,若无胆,今夜便搂着这小女狐的尸身洞房罢。”
“是半妖...”雪狐中已有出声大喊的。
张朔陡然见此变故,心神方才收缰,随之而来的却是不解,为何又是这些半妖?被钳住的新娘子想必自知无力脱身,只乖乖站着望向新郎,果不其然,新郎道,“别伤她,我跟你们走就是。”
北山堂已然抢上前来,“大胆半妖,休要伤我爱女佳婿。”
涂山霸忙道,“北山叔叔,勿要冲动,皎皎还在他们手里。”他言辞恳切,当真是担心极了,他又见这雪渊阁瞬间妖气大盛,是狐族们抢上前来准备反击了,又高声道,“众狐待在原地,不得轻举妄动。”
雪狐们见北山皎皎被擒,乱成一团,却还是怕投鼠忌器,只围着那半妖转来转去,却不敢上前。张朔却知,以这些雪狐们的修为,根本不是这两只半妖的对手,他见两半妖各自制住一个,却不知究竟该先救谁,他看着涂山霸自从妻子被擒住,一双眼睛就没有看过别处,即便此时看着他背影,都能想象他面上是何等的担忧,若是那女狐有个三长两短,他还不知要如何伤心呢。
张朔心一横,再不迟疑,提剑便闪身往北山皎皎处去了,他自负已够快,却见一道红影自眼前一闪,他道是高手来了,下一眼却就见擒住北山皎皎的那半妖已然身首异处,一颗兽脑高高飞起又重重落地,张朔固然一惊,这等快如鬼魅的步法生平罕见,以至于他还未看清那张脸,那红影已然闪身另一半妖身前了。那半妖修为了得,避开致命一击,闪身退后,讶道,“你是谁?”
“涂山霸,你可算出来了。”这话是从新郎口中说出来的,他话音刚落,已换了一张脸,正是胡夷。
涂山霸闻言,心道他其实还不想出来的,他是打算跟着半妖们出了这雪渊阁再动手,免得弄脏了这大好的清雅之地,可谁知张朔来了,不但来了,还出了手,他可不想再欠这位天师爱徒的人情了。
七星龙渊已然拔出一半,张朔就那么按着剑僵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望着涂山霸,却见那狐子根本没看自己,难怪自己方才没认出那新郎是假冒的,青丘的这两只狐妖比起昔年在龙虎山时,越来越像了,略有不同的是,胡夷多些稳重宽和,而涂山霸除了还是那身红衣不变,其他的都变了,张朔一时恍惚,那面上的杀气,眼角的戾气,当真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青丘狐子吗?
胡夷变回了胡夷,还是担心着北山皎皎,那女狐已被兄长护在了怀里,并未伤着一丝一毫,心道有惊无险。北山堂见爱女无恙,也松了一口气,问了一句,“霸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涂山霸回道,“北山叔叔,如您所见,有异族趁着雪乡来往频繁之际混了进来,这些半妖修为高深,最善变化,侄儿一时不能将他们揪出来,只好出此下策,敌在明我在暗,好引他们现身,您别怪皎皎和胡夷,皆是侄儿的主意,事出紧急,也未向您禀报。”他言下之意,只有他们仨知晓这拜天地的乃是假夫妻。
胡夷心虚得厉害,忙道,“胡夷冒犯了,任凭族长处罚。”
北山皎皎却道,“阿爹,别怪他们,我也有份儿的。”
北山堂心道,这与女儿拜天地的竟不是涂山霸本尊,多少有些胡闹,可大义当前,这些细枝末节也追究不得,便岔开了话锋,问道,“霸儿,这些半妖来拿你作甚?”
涂山霸扬起嘴角,自怀中摸出一物来,是他六十年都未离身的那张狐皮,道,“是为了此物而来罢,乱神诀就在我手里,想要的尽管来拿。”
他话音刚落,果然见远远近近的狐狸堆里杀出了不少半妖来,他们一早化了形混入了宾客中间,着实难找。涂山霸仔细数了数,一共十八只,那么算上上方才还幸存的那一只,一共是十九只,这些半妖的修为他见识过,刚刚突破上清境的张朔一人就能打四个,却不知如今的自己能在多短的时间里将他们尽数了结。
转眼间,十九只半妖已将他团团围住了,他扬了扬手里的狐皮,道,“这雪渊阁素来爱干净,尤其见不得血污,想要这东西的,且跟我来。”他说罢便当真就去了,远远撂下一句,“北山叔叔,这些半妖侄儿对付得来,无须担忧,狐族已许久未有这等开怀的时候了,上酒上菜罢。”
北山堂当真是要追上前去帮忙的,闻言倒是自觉讨了个没趣,暗骂一声臭小子,却又不禁心生慰藉,总归是狐族不该没落。话虽如此,却也不能真教他一个冲在前面,休管是助威还是掠阵,总得差些狐狸去。
张朔拦下了那些要追上去的雪狐,道,“北山族长,由小道前去罢。”
北山堂这才想起这天师爱徒方才出手相助的一番心意,连声称谢,又听他还要前去相助,更是感激,可胡夷却看得出来,这天师爱徒可不只是前去帮忙这么简单的,就是不知,他还在为六十年前那事生气吗?若还气,又有多气,他走上前去小声道,“张道长,当初迷晕你偷取心法,是我给涂山霸出的主意,道长勿要怪他,是我鬼迷心窍了。”
张朔对这话自然半信半疑,可他六十年前就没打算追究,此时更不会再追究了,只是有些好奇,“他真的修成了?”
胡夷点了点头,“苍天有眼,狐族不该绝,涂山氏不该绝,还得多亏天师教成全。”
张朔不解,“此话何意?”
胡夷心道,自己怕是多言了,便道,“此事,便请道长去问令师。”
张朔心道,莫非师父那次下山竟是为了涂山霸,可他缘何回山后一字未提,再回想起方才那狐子视自己如无物的样子,不难猜定是师父与他说了什么,且一定是和自己有关的,张朔飞身追了上去,他要去问个明白。
一旁的球球和墨墨早已被吓得抱成一团,少半是被半妖们吓得,多半是被涂山霸吓得,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个嚣张跋扈的大妖六十年前竟是那只孱弱的小狐狸呢。球球看了两眼那个一身喜服的“新郎官”,道,“我怎么说刚才同他打招呼,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是假冒的啊。”
墨墨也道,“先前张朔说,涂山霸在会稽山上遇上旧友,便结伴走了,便是这只狐狸吧,他两这么一看,长得还真的有点像呢,公狐狸都长这样吗?”
两妖又见张朔也去了,追着唤了两声无果,就折身回来安抚起蓼莪来,这女道甚少下山,怕是从来没见过这等场面,张朔那呆子倒好,一见涂山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追上去。
张朔追上涂山霸之时,十九只半妖已然所剩无几了,满地的残骸剩肢,那一道红影就站在那片狼藉的中央,背对着自己,雪地被鲜血浸染透了,他一身红衣便融在了那片血色里。
记忆里的涂山霸,被一身红衣衬得玉面雪肤粉颈越发精致,而今,这身红衣倒像是被鲜血将将染上去的一般,离着三丈远,都能闻着上面的戾气。
莽林之中,充斥着令人血脉闭塞的压抑,那是杀气。张朔见涂山霸正捏住了一只半妖的脖颈,五指铮铮作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再问一遍,谁派你们来的?”
可那半妖直至被活生生捏断了气,也未开口说出一个字来,涂山霸随手一掷,那半妖便撞上了不远处一颗巨木,身体断成了两截,浆血四溅。张朔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这等嗜杀的手法,和入了魔有什么区别,他高声呼唤,“涂山...勿要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