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夜晚的兜率宫并不像天师教其他的地方那般灯火透亮,一是只有一人两妖住在这里面,用不着点燃那么多的荧石灯,二是张朔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入定,外间是明是暗区别并不大。只是刚才入夜时分,钩弋殿的师妹来了,他只得多点了几盏,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毕竟黑灯瞎火,孤男寡女,要是吓着人可就不好了。

这会儿,张朔刚刚送走了蓼莪,正要灭掉两盏灯的,便听见那两只妖笑着叫着冲进了殿来,“张朔,张朔,你可以出门啦,你可以下山啦,张天师允许你下山去修行啦。”

这六十年间,张朔不是第一回听到他两这般玩笑,连头都未回,只淡淡道,“你们两又去后山了?”

球球见他不信,急道,“你这是不信我们的话吗?张天师亲自让我们带话给你的。”

张朔灭了灯,方才转身,他一手负后一手拿着一只瓷瓶走了上来,道袍随着他轻缓的脚步微微摆动着,更显得他身形玉立修长,那张脸在所剩不多的萤石灯的映衬下,更显沉稳,他可真是越来越像一个天师了,两妖这么感慨着。

但见他走上前来,看着两妖缓缓吐出了两个字,“不信。”说罢,便要回自己屋中去了,他如今的修行便和六十年前一样,突破与否只看缘分了,可这缘分在哪里,他也不知,只是隐约有感,可是比前次证道上清境更难了。

球球忙跟了上去,追着便道,“你怎么不信呢,我们两都好久没去后山了,也没想过就会碰到张天师和九怀真人在后山闲谈,是九怀真人说,让你下山历练历练的,他说道不在坐,在于行也,关了你六十年也够够的了,总不能再关你六百年吧。”他们对张朔为何被关一直都很好奇,却硬是忍了六十年没敢问。

张朔笑了笑,心道,这两妖为了骗他,也算煞费苦心了,他不再理会,又转而继续修行去了。可他最终还是信了,先是碧洗殿的大弟子来传了话,说是奉了掌教真人之命,天师弟子可以自由出入天师教了,又是九怀真人亲自来了趟兜率宫,来看望劝解这位师侄,并再次佐证,他是真的可以随意出入这天师教了,后来,非是张天师某日亲自回了趟兜率宫,张朔这才不得不信了。

这六十年间,师徒二人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张天师虽时而会悄悄回来,可若见徒弟正在修行,便不去唤他,只与两妖叮嘱几句照顾好他爱徒便是。张朔固然也想念师父,甫一再见,顿感亲切,瞧见师父容光依旧,便知他修为又精进了。

六十年前,师父下了一趟山回来,竟受了点小伤,调养了些日子方才见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知,究竟是什么厉害的功法,还能伤到他的师父张天师。

张天师照旧验探了徒弟的修行,劝解道,修行不必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不妨先将突破一念暂且缓缓,下山去走走也好。

其实,这兜率宫什么禁制都没有,无论是谁出入都很自由,自己当年也只是口说一句,不许他出这兜率宫,可他竟像是赌气般,真的未曾再跨出那门槛半步,不知他究竟是在和谁赌气。

张朔再三表示,在此处修行甚好,只因他真的很需要一道禁锢来将自己的某些念头狠狠压制住,可还是被师父那句话撼动了。

“要做天师,不是要在某一处觉得好,是要在何时何地都能觉得好,你将要做的不是兜率宫里的天师,是这天下万物,世间生灵的天师。”

张朔心道,或许当真是自己只想着画地为牢,却不知这方圆内外越是分明,有朝一日,自己会愈加难以适从,他动动心思,便就要开口谢师父教诲了,却被张天师塞了一封请柬来,是雪狐一族族长北山堂亲手写下的,其爱女将于腊月十五这日与涂山氏狐子完婚,但请张天师大驾光临。

张朔初时听闻这婚讯,心里是空白的,脑海里也是空白的,良久,才想到,那只狐狸还活着,那就很好了,至于成婚,这都过了六十年了,才要成婚的吗,不是该早早完婚,延绵后嗣吗,于妖族而言,血脉的传承太重要了。他自然也知道,师父为何一定要他前去,这份差事,太适合他了。

球球和墨墨万万没想到,他们下山的第一遭便是赶赴北山去喝喜酒。他们高兴了好几日,却总是觉得张朔闷闷不乐的,一连往北赶着路,也不见他露出一个笑来,连假笑苦笑都没有,不禁心道,自己等也就算了,天师教的第一美人蓼莪仙子也同行的,他拉着脸色,人家还以为他不待见人家呢。

蓼莪是奉了掌教真人和师父九思真人之命,跟随张朔下山历练的,实则历练事小,要紧的是,张朔修行采服的丹药向来是过她的手,她修为高,药道的修为更高,如今正值紧要时刻,如何能教他二人长期分开,这个理由太过牵强,莫说是天师教众弟子,就连球球和墨墨这样的傻妖都不会信,分明就是那九怀真人和九思真人想做月老嘛,合力说服了张天师,张朔虽在师父面前严辞拒绝过,可张天师实在不想和九思真人多付口舌,便只好委屈徒弟了。

蓼莪自然晓得,天师爱徒是不想自己跟着的,可师父的重托她又如何能拒绝呢,她虽有天师教第一美人的美誉,可在大多数男弟子都清心寡欲的天师教,她倒也从未将自己的外貌当做一回事。

她本是龙虎山下一草药贩子的女儿,只因双亲意外离世,留下了年幼的她,幸得九思真人下山游历遇见了快要饿死的她,见她有些修道的天赋,便收做了弟子,渐渐地,她竟从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弟子成了钩弋殿里最被九思真人看重的爱徒,这其中缘由,旁人不知,她却心知肚明的,师父九思真人最看重的不是自己多年苦修的道行和精研的药道,只是她这副容貌罢了,每每想到这里,她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越往北走,碰到的狐狸越是多。自六十年前一场巨变,狐族夹着尾巴做妖太久了,忽而听闻涂山氏血脉还未断绝,兴奋之余,更生感慨,终究是天不亡狐族。

不管是当年侥幸从青丘逃出去的狐族,还是游历在外的闲散野狐们,只觉得又有了一根主心骨,说着笑着,都道涂山氏将后继有狐了,子嗣绵绵,狐族兴旺指日可待。

终是到得北山地界,球球和墨墨骤感寒气逼人,只好报团取暖,张朔修为高深,早就将严寒酷暑等闲视之,蓼莪修为浅些,又是女子,难免畏寒,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球球和墨墨见张朔那个呆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只得在心头恨铁不成钢,若他真要娶妻,放眼整个天师教,堪配得上他的也只有这位蓼莪仙子了,他竟然不知道珍惜。

张朔一行赶至雪乡,已是婚期当日,白茫茫的雪狐老巢大有万人空巷之势,唯有那雪渊阁内外被大大小小的狐妖们围得满满当当的。

涂山氏和雪狐两族联姻,北山堂邀请了妖族中诸多有头有脸的大妖,四仙自然也未例外,只是意料之中的,他们皆未到场,甚至连差几个不打紧的小妖前来应个卯都懒得做,狐族也未当回事,大好的日子,怕是见到了仇深似海的黄灰两族,反而要尖牙利爪相见,那才叫扫兴。

张朔初到雪渊阁,呈上请柬,说是奉了师命前来的,北山堂亲自出门来迎,他以为张天师会将那请柬弃之不顾的,可他本尊虽未到,这唯一的爱徒来了,雪狐一族也当受宠若惊。

北山堂又将六十年前张天师于黄天鸷手下挽救雪狐一族之事说与张朔听了,张朔这才知晓,涂山霸当年别了自己是来投靠了北山,那么,师父那伤多半便是黄天鸷所为了,只是那黄大仙修为已然能伤及师父了么,他仍是不解。北山堂要将天师教一行引至上座,却被张朔婉拒了,球球和墨墨拉着他寻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坐下,他们是打算给涂山霸一个惊喜的,当年他不辞而别,不吓吓他解解气怎么能行。

但见那几进古木林立的大院里摆满了八仙桌,桌上杯盘整整齐齐,只等礼成,大家才要痛快吃喝。一轮玉盘停在当空中,当真是个月圆良宵,满院的大红灯笼高高悬着,剪得歪歪扭扭的“囍”字被贴得到处都是,鲜亮的红光将月色都衬得失了光彩,雪色沾染上炽热,也不那么冷清了。

戌时三刻,正是良辰吉时,一声鼎钟清鸣教一座嘈嘈嚷嚷的雪渊阁重归肃静,坐于厅堂之上的北山堂眼看着一双新人携手走进了主院来,面上绽起了温和慈爱的笑。

妖族成婚不似人族的繁文缛节那般多,大红的喜服也没那么多讲究,只看新人喜好,凤冠霞帔也是没有的,像人族那样将新娘子的一张脸遮起来,那像什么话,在众狐们翘首以待下,只有一双红衣新人穿过院道缓步而行上前来。

球球和墨墨见众狐妖们痴痴呆呆的表情,不禁想笑他们少见多怪,他们却不知,这样一桩婚事,于狐族而言,意味着什么。

两妖交头接耳,便引来了一双新人四只眼睛看了过来,那新娘子自然是个花儿一样的女子,有着狐女特有的娇媚,而涂山霸看着长高了些,也更结实了,分明六十年前还是个少年模样,如今倒是有几分一族之长的英气了。

球球忍不住便冲着涂山霸悄悄招了招手,还做了个鬼脸,算是和他打过招呼了,却见那狐狸一脸的莫名其妙,竟还转过了头去,球球费解,忙拉拉背对着新人坐着的张朔悄声道,“张朔,这狐狸莫非是失忆了不认识我了,你快跟他打个招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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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小红郎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