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族能活够六七十年，古来稀之，而于修行的人和妖来说，一个甲子也只够神游太虚几个来回的。
球球和墨墨两只小妖自从上了龙虎山，进了天师教，才算是妖生第一回摸着了修行的门环，有天师教小弟子们心血来潮的指点，有张朔时不时的亲自教授，若是运气好，还能遇到某一日想多说两句话的张天师的亲口指正，他们比起寻常妖族来说，不知幸运了多少倍。
可也就是在最近，两妖渐渐发现，这天师教的众弟子待他们不如以往亲近了，甫一打听才知，原来是那白柳二族不如以往规矩，行走世间频生事端，非但已打伤了不少人族修士，还与不少正道弟子屡有冲突，这才叫天师教迁怒到了他两妖身上。
球球和墨墨自知理亏，便也不敢再去缠着那些年岁相仿的小弟子们胡闹了，更不敢去伙房里贿赂掌勺的小道，给他们做点荤腥打个牙祭，整日里就在兜率宫里闭门不出，除了自己修行，便是去偷看天师爱徒修行。
谁叫这偌大的兜率宫只他们仨呢，张天师常年闭关后山的沔阳洞，送药的钩弋殿弟子也只是半月才来一次，张朔是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唯一还能喘气的了。
这日晚些时分，球球和墨墨打算去后山寻点野味解解馋，刚要出兜率宫的大门时，便瞧见一女道缓缓来了，是钩弋殿九思真人的爱徒蓼莪，两妖忙迎上前去问好，“蓼莪仙子，好久不见啊，今日是你来送药的吗？”他们认识这天师教第一美人六十年了，言语间早就不复以往的规矩，随意的多了。
那女道正值妙龄，看着也不过双十年华的模样，一身青黄道袍下是苗条玲珑的身段，一张五官柔美的脸如淬着露的嫩草芽，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唐突，分明就是个若风扶柳般的弱女子，却与其同宗师兄芣苢同为九思真人最为看重的弟子，据说修为不可小觑。蓼莪一见是这两妖，浅笑着开口道，“前些日子我忙着修行，今日正赶上芣苢师兄闭关，便是我来了。”
球球道，“那快请进来，我们去给你倒茶喝。”
蓼莪摇头笑道，“不必了，我送完药还得赶回去看着药炉，那炉子里是子初师兄下回要用到的药，子初师兄现下正值突破的紧要时候，丹药须得及时送来，不能出岔子。”
球球还待说两句，却被墨墨拉住了，他道，“既如此，就不耽搁仙子了，请罢。”
两妖瞧着女道进了兜率宫，墨墨才道，“你看不出来么，现下我们在天师教备遭嫌弃，连一向温文有礼的蓼莪仙子都不想多和我们说话了。”
球球却道，“才不是呢，蓼莪仙子心地善良，对前来天师教求救的生灵们一视同仁，竭尽全力的救治，怎么会因为我们两族的一些混蛋生事就讨厌我们了呢，依我看呀，是好久没见张朔那个呆子了，迫不及待呢。”且不说张朔修为高过他们多少，就连年岁也长他们许多，可他们私下里却总是管张朔叫那个呆子，且一叫就是快六十年。
两妖出了天师教的大门，边往后山踱着边又开始说起碎嘴来，球球活泼的多，听来的小事也就多些，他神秘兮兮地说道，“还记得我先前给你说的，那个呆子要娶妻的事么，八成是真的呢？”
墨墨却不相信，“张朔是下一任天师，天师可从来没有娶妻的先例，这可是他们天师殿里写着的。”
球球道，“没有是没有的事，可不是说就不许啊，这事听闻是九思真人最先提出来的，九怀真人也未明言反对，若是张天师再能点点头，这事可不就成了。”
墨墨还是不信，“可是我瞧着，张天师如何都是不会答应的罢，况且，张朔也不像是会娶妻的人罢，蓼莪仙子那么好看，每回来送药，你看他多看人家一眼了吗，还不是嗯嗯两声就将人打发走了啊。”
球球也点了点头，“说来也是，同样是样貌好看的，他对着蓼莪仙子还不如对着那只狐狸来的亲切呢，奇怪！”他言毕，却忙捂住了嘴，他忘了，在这天师教里，最好不要说起狐狸。
墨墨戳戳他的脑袋，笑话他失言，球球小声呛道，“笑什么，难道你不想那只狐狸吗？”
墨墨点了点头承认了，“毕竟相识一场，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那个什么心法修行的怎么样了？”
两妖对望一眼，皆是一声长叹，好似花蘼市于他们而言已是很久远的回忆了，球球道，“墨墨，你就不想下山去瞧瞧么，说起来咱们修行也算小有成了吧。”
墨墨道，“哪里不想呢，可我们要真的走了，兜率宫就剩下张朔一个人了，他那人虽话不多，可一个人呆在那冷冷清清的地方，也很难熬啊。”
球球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等他突破了那个什么清境，他师父一准会放他出来的。”
“是太清境！”墨墨郑重地补充道，“那可是他们天师教最高的境界了，接下来就该琢磨怎么飞升了。”
两妖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着，顺手打了几只山雀，拾了几只鸟蛋，又寻到他们先前烤鸟肉的火坑，慢悠悠地架起火来烤肉吃，已是隆冬时分，边烤火边吃肉好不惬意，那鸟蛋糊上泥巴往火堆里一丢，半柱香的功夫再掏出来，剥开来香气四溢。
球球边嚼着烫得呲牙的鸟蛋边道，“咱们...要不要给张朔留点带回去啊？”
墨墨正在慢条斯理的剥蛋壳，“你以为人家天师爱徒像咱们一样嘴馋啊！”
“嗯，也是！”
两妖说着笑着吃完了一顿荤的，就打算踩着月光消着食的往回走了，行径离着沔阳洞不远处的山道时，格外的小心，生怕那洞中的张天师探查到了他们的气息，就这么垫着脚尖屏住呼吸地走着，却忽而听见前方传来人声，只吓得他们忙不迭地躲在了树后，谁教那说话的人正是张天师呢。
“白族和柳族向来安分，如今屡生事端，却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为之。”
球球和墨墨对望一眼，听这天师论及的正是自己族中事宜，更是胆寒，张天师这话虽说得轻巧，可世间妖物，谁又想引起他的目光注意呢，便听另一人声响起了，也不陌生，正是天师教的掌教九怀真人，这数十年间，球球和墨墨没少代替张朔代表兜率宫去听他这位师伯的日常教导。
九怀真人还是那般温和的口吻，他道，“自狐族没落，至今也已有一个甲子了，妖族五仙只余下四仙，如今更是黄灰两族气焰甚高，多次与我教中弟子起正面冲突，白柳两族此时生事，怕也只是他们的马前卒。”
球球和墨墨大骇，敢情白柳两族已然是黄灰二族的附庸了，再回想起那灰鸠在花蘼市的恶迹，不禁心忧，可别上了那贼鼠的大当了。又闻张天师道，“若黄灰二族妄图兼并整个妖族，也只将是一场内乱，我却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九怀真人道，“你是说，这世间还有大波澜。”
“不瞒师兄，六十年前，我便有此念头，伏魔殿中的刺杀，涂山氏的覆灭，子初于女娇墓穴中所遇之事，都绝非巧合，只是，不知那半妖奉命杀我和取乱神心诀这两回事，是否是受着相同的势力所指使。”
九怀真人笑道，“六十年前，你假机隐退，不再做天师，便是想引蛇出洞，可叹，背后这势力也狡猾得很，并不想冒进。”
张天师似也笑了笑，“师兄慧眼如炬，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这数十年，辛苦师兄替我管着这教中事宜了。”
“同门师兄弟，这是什么话，今日我来寻你，却是还有一事的，子初在兜率宫修行了六十年了，你还要继续关着他？”
张天师顿了顿，才道，“六十年么，是很漫长了，却不知于他来说够不够长...”
九怀真人道，“他的修为你最清楚，想要突破太清境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只是不知这瞬息究竟在何时，又在何地？”实则于修道之人来说，心境如何与能否突破息息相关，而心境若一直一成不变，实难突破。
张天师听懂了九怀真人的话，问道，“是子初拜托师兄来的？”
“那个孩子啊，你再关他六百年，我看他都毫无怨言，只是，没了天师，还怎么自称天师教，我管着教中事宜倒可，怕遇上世事巨变，便要被人拿住软肋，我毕竟不是上一任天师钦点的传人。”
天师教的传承极其严苛，新任天师继任之时，非但要上请三清天尊，还要告慰天师教师祖以及列位先代天师们，更要告知道家千门乃至世间万物生灵，也只有在这等天地人神的共鉴之下诞生的天师，才有那般强大的威慑力。
张天师在原地踱了几步，才道，“师兄意下如何呢？”
“道不在坐，在于行也，教他下山，去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天师。”
球球和墨墨听罢，只欢喜得要叫出来了，若是张朔得允下山，他们自然会跟着，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是什么，眼下就看这张天师到底应不应了，他们在心里热切地祈祷着，却听张天师一声轻唤，就像在他们耳边响起来的，“还不出来？”
球球和墨墨对望一眼，是哦，莫非以自己的这点修为还能在张天师面前藏得住，当下只得低首垂眉走了出来，行至两道面前，拜道，“见过张天师，见过掌教真人。”
九怀真人点了点头，望着两少年笑而不语，张天师问道，“你们刚才都听得清楚了？”
球球以为自己听到了这天师教的秘闻，要被灭口了，忙道，“张天师饶命，我们...耳背，没听见几个字，我们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恰好撞上两位道长在这里说话...总之...饶命啊...”
墨墨也在一旁附和，“嗯嗯嗯，是啊是啊，没听见多少...”
张天师却问道，“子初近来如何？”
球球一愣，忙道，“哦！很好很好，钩弋殿送来的丹药也有按时服下，我们为了不打扰他修行，也很少去寻他。”
墨墨也在一旁附和，“是是是，很好很好，我们很少去寻他。”
张天师便望着九怀真人道，“师兄，既然很好，我看就不用下山了。”
九怀真人最是年长，胡子也最长，他捋捋胡须道，“可是，我刚才说...说什么来着...唉，我年纪大了，忘记了。”
“道不在坐，在于行也。”球球小声提示道，话一出口，却知自己露馅了，索性连嘴巴眼睛一起闭上了，心道这天师教的道人套路和修为一样，深不可测。
九怀真人哈哈大笑起来，张天师似也笑了笑，却是眉心隐隐挽了起来，行走世间，俗尘沾染不可避免，可是他张子初要做个笼子里的天师吗，不知关着他的这六十年，是否教他真的绝了七情六欲，若是成最好，若是六十年不行，六百年就行了吗？莫非还要关着他一世吗？
张天师在原地又踱了两步，他心里尚且还有最后一道防线，那狐子有命定的伴侣，天道如此，即便是天师，也不能逆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