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涂山霸秘密离开了北山前往青丘,他知晓张天师总是在不近不远地一路护着他的,许是不想与他同路,免生尴尬。他知晓以张天师的修为,其脚程比起张朔只会快不会慢,这一路上他也不想露怯,更是铆足了劲儿的,除却歇息与吃饭,竟是没耽误一点儿功夫,不出几日便就到了青丘地界。

数月的时光,漫山遍野的草木灰早已随着几场大雨渗进了泥里,此时业已发出了新的碧翠,不计其数的狐狸们自然也被烧得连渣儿都不剩了,这样也好,涂山霸心道,否则自己又得做上好几宿的噩梦了。到得青丘那日,张天师破天荒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倒教这狐狸心生疑窦,怕是张天师也不单单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来的罢,没准便是他自己也想来的,只是恰好又顺路罢了。

涂山霸将张天师请进了狐狸洞,还亲自出去采了新鲜的果子与干净的泉水来招待,来了便是客,即便青丘只剩下了自己一只狐狸,那也得打起精神来待客,更要紧的是,不知是张天师忘记了,还是怎的,那乱神诀心法一直都未还给自己。

狐狸洞还是那晚母亲护着他逃出去之时的情形,石室内一片狼藉,石壁地面上皆是鼠爪留下的痕迹,那些由他母亲亲自编织的香草垫子也被撕咬得粉碎了,涂山霸将它们都打扫干净,打算待得青丘香草丰茂之季,再去采些回来,试着编些新的。

青丘是有坟场的,大多数的狐狸们若是终老青丘,其尸身会被子孙后代带去后山的杉木林里随地掩埋,涂山氏的先祖们却有着自己的墓碑。

双亲死无葬身之地,这是涂山霸心头难解的结,回到青丘的第二日,他便捡了双亲生前的衣衫物件,为他们做了一个合葬的衣冠冢,聊表心意。他从那杉木林一旁的河水底挑了一方长石,在其上认认真真地刻下了双亲的名讳,虽只聊聊几个字,却教他从晨光熹微刻到了日暮西沉,他没有动用丝毫术法,只用自己一双手慢慢凿刻着,这是他生平第一回写下双亲的名讳,也是最后一回。

这是双亲入土为安的第五日了,是日傍晚,涂山霸从后山回来,照例采了果子和泉水去问候张天师,却是站在洞口叫了好几声,都不闻回应,他道张天师怕是走了,毕竟他来青丘本就是毫无缘由的,当即心慌了,那东西他还没给自己呢啊,岂料进洞一看,那道即便是打坐都端如鼎钟的身影正坐在石桌旁支颐闭目,眉心锁成一片,面上黑气隐现,更重要的是,他竟然都没有发觉自己进来了。

涂山霸心道,这面色像极了中毒,可自己送来的果子都是没毒的,即便有,自己吃了都无事,更何况是张天师。他走上前去,将果子和泉水都放到了石桌上,问道,“张天师,您怎么了,要躺下歇着吗?”

张天师闻声,揉了揉眉心,竭力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我无妨,你又去后山了吗?”

涂山霸点了点头,“嗯,晌午吹了大风,我去瞧瞧我阿爹阿娘的墓碑可有被吹歪了。”

张天师又问,“你们涂山氏的狐族死后都会葬在那里?”

涂山霸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不知这话中何意,“实则也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人族不也这样么?”

张天师再未开口,示意他出去,涂山霸便就出去了,他想矜傲如张天师,岂会在他这样一只小狐狸面前示弱,自己再留下来,没准会激怒了他,被他一掌给拍死了呢,不错,就算只有一口气在的张天师,拍死他还是像拍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的。

涂山霸回了自己的狐狸洞,修习打坐过后,夜已深了,他合衣躺在石榻上,却迟迟不得入眠。这几日,他倒是瞅准时机向张天师请教了不少疑惑,他本身底子就差,以往也从未在修行上下过功夫,可眼下不同了,自己除了硬着头皮往前,没有第二条路了。

不知是否张天师从来都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好师父,但凡是他问起的,都得到了详尽的解答,涂山霸不禁心生感激,也羡慕起了张朔,有这样的名师自小教导,可他对张天师感激越多,越觉得自己不能再想起张朔来了。

青丘的山水草木,他都看了个遍,理了个遍,双亲也算入土为安,再也无事牵挂心头了,他琢磨着,明日便大着胆子将那心法要来,开始正式的修行,他不知自己天赋如何,也不知这乱神诀究竟要多少年才能有小成,可一想到要一心一意去做一件事,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他越是这么想着,越是难以入睡。

正是夜半时分,涂山霸在记不清是多少次闭眼入睡不成之后,从榻上坐起身来,既然睡不着,莫不如去瞧瞧张天师,看看他好些了没。他来到了张天师栖身的石洞外,正踌躇着是要先喊两声,还是直接进去,却见那洞口一道身影渐渐清晰,正是张天师从洞里走了出来。涂山霸一慌,忙蹲身藏了起来,别教这位天师大人以为自己是来偷那心法的。

但见张天师负着双手在山路上走着,那方向正是往后山去的,他脚步缓慢,似在闲逛,并无以往那三丈之外都能感受到的迫人气势,好似,此时的他不是天师,只是一个寻常道人。青丘的月光是夜晚的精灵,任谁遇上都能心生愉悦,而此时洒在那道身影上,竟有几分落寞,更有几分孤寂,涂山霸心道,自己一定是疯了,天师心里装的可是天下苍生,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怎么会孤寂呢!

涂山霸以为自己没跟几步就会被揪出来,却是一路跟到了那片杉木林还没被发现。莫非张天师有梦游症,此时的他其实是睡着的?不然自己这拙劣的跟踪术他都没察觉出?这坟场地势涂山霸了如指掌,他见张天师顺着那些涂山氏先祖们的墓碑挨个挨个在看,直到了自己新为双亲立的石碑前,方才驻足。涂山霸恍然大悟,阿爹与张天师也算半个故交,他来墓前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为何非要大半夜的来看?

坟场里最不缺的鸟便是夜鸮,此时便有几只在那些杉木枝上歇着,发出阴森森的怪叫,但见张天师广袖一挥,略施法术便将那几只不识趣的坏鸟打跑了,藏身在杉木背后的涂山霸目睹了这一幕,既觉诡异又想发笑,心道这心怀天下的天师连几只聒噪的鸟也容不下的么。

他定定望去,那道背影不如以往的端庄挺拔,莫非还是病着,可若真是病了,自己这点能耐能帮什么忙,反正也睡不着,等会便去寻些补身子的药草,明日一早熬好了端给他喝下罢。

涂山霸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先前还要去刺杀人家呢,如今倒是端茶递水跑得飞快,当真只是为了那张狐皮么,也不尽然罢,他是张朔的师父,是将张朔抚养大的人,张朔的一言一行里都有他的影子,就连这个背影都是那么的相像,他曾不止一次注视过张朔的背影,他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那个名字了。

涂山霸回过神来,隐约听到了一声叹息,他环顾一圈,这叹息总不会是张天师发出来的罢,那道身影微微侧着,正看着某处一动不动,涂山霸渐渐皱起了眉,若他没记错,自己为双亲选的墓地便是挨着姑姑涂山蔓的,所以...张天师此时盯着的,其实是姑姑的坟墓。

月光围绕着那道身影凝固住了,那些精灵像是遵从了某人的心愿,在哀悼,在默念,明明什么都没说,涂山霸却都懂了,悲伤来的如此迅疾猛烈,他忙捂住了嘴,将一声呜咽堵在了喉咙里,眼泪却夺眶而出了。

“出来吧!”张天师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异常柔和。

涂山霸这才知晓,张天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所在,他从树后走了出来,慢慢走向了姑姑涂山蔓的墓碑。五百多年的岁月变迁,墓中尸骨早已成灰,唯有碑上刻着的“涂山氏女阿蔓之墓”几个字还依稀可见。

“即使是天师....也有可能会犯错...”

张天师忽而这么说了一句,涂山霸觉得这话耳熟,便想起了在会稽城中,张朔也说过相同的话,所以,张朔是早就知晓真相了。

涂山霸开了口,“姑姑从未怨过您...”

张天师涩声一笑,“我知道...”却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从徒儿张朔带回来的那一蛇一猬两只小妖嘴里得知了会稽山抱朴观中葛氏妇人换皮的风波,那妇人自知罪孽深重,瞒着已有的身孕甘心以死谢罪,好在,她有上天垂怜,可这墓中的傻瓜...却没有。

“张天师,我瞧您面色难看,像是病了...”

张天师罢了罢手,他没病,只是先前托大,以三清之气化解黄天鸷的撞克术之时,将些许邪法吸入了体内,终究发作起来了,那撞克术克的便是受术人的心志,若是以往那个心无旁骛无懈可击的张天师,自是不惧,可他自那葛氏妇人一事中,渐悟出了昔年涂山蔓冒死也要逃出天师教的无奈,以及最终死在了自己剑下的悲凉,他的心有了裂缝,他下山来寻涂山霸,便是想保他涂山氏血脉不断,是赎罪,也是感激,更是...追忆。

张天师走上前几步,伸出一只手抚上了涂山蔓的墓碑。想他苦苦参道一千年,已是上乘太清境的修为,可自知身有污点,德行有失,始终没有飞升的念头。

撞克术教他想起了那些狠狠被遗弃的回忆,那一晚,规模不小的狐妖们来天师教捣乱,试图趁乱救走涂山蔓,他身为狐女的看守人,便亲自坐镇以绝来犯,可谁曾想到,向来清心寡欲的自己,竟然莫名发了疯...那场记忆太过不堪,被他在脑海里狠狠践踏过了无数次,以至于经年之后的此时此刻,他也想不起究竟是谁先动了那念头,只知道,待清明过来,涂山蔓已然衣衫整齐坐在了一旁,以往那个拿着**和惑魄威胁着要坏自己清修的狐女不见了,她低着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自己一眼,却说教自己别怕,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而她至死也遵守了那个诺言。

张天师想到这里,竟生平第一回对这上天生出几分怨怼来,抓住那石碑的手指也不由得用力了几分,为何造化弄人,她偏生就有了骨肉,想她被囚禁于那伏魔殿内,自己自那一夜之后再未去见过她面,她心中惶恐无处诉说,只得生出了逃走的念头。她定是比自己更知晓天师的脾性,她肚里有了孩子,早晚瞒不住的,若自己的师尊上一任天师知晓了座下弟子犯下何等弥天大错,怎会姑息。

她想必也是知晓自己的,知晓一旦事发,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供认不讳,而等着自己的只有严苛的惩戒。想到这里,张天师心头酸软甜腻交织成一片,那撞克术又发作了,这一回,他却未以法力强行压制,只抱着那墓碑伏下身来,阖上双眼贴面上去,他现在不是什么天师了,还不能由着自己胡来一回吗?

月光在夜风中吟唱,似欢喜,似悲戚,孰是孰非,孰还在意,即便思念再深刻,逝去的都不能再复活,即便他自那一剑之后再也不用昆吾,也报不了她以命护爱的万分之一。

涂山霸见张天师面上黑气翻涌,身形也止不住地微微颤动着,想必他正在苦楚中煎熬,可见他抱着姑姑的墓碑那般用力,那般不舍,他终究不忍心上前打搅。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个本该是世间最强的男人,此刻是如此的羸弱卑微,他想着,若是姑姑涂山蔓泉下有知,看得见此人为她如此,怕也会含笑九泉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张天师身形渐渐松弛了下去,面上黑气也退散了,涂山霸心道他当是无事了,却不知这是什么奇怪的病症,时而会发作,他走上前去扶起了碑前的人,道,“张天师,你当真无事么?”

张天师站起身来,便又是那个张天师了,他低首望着墓碑上涂山蔓的名字,缓缓道,“你们涂山氏世世代代都葬身此处,你要守好青丘,守好狐族。”他说罢,伸手进怀掏出了那狐皮递给了涂山霸。

涂山霸双手接了过来,只看一眼,便见那本已刻满了心法的狐皮上又多出了许许多多的蝇头小字来,仔细看时,竟是每逢生涩难懂之时,便有新的笔迹出来解释,原来,张天师将这心法研习了个透彻,又以他对狐族妖法的知悉,将那些不易懂的话都再用直白的言语书写了一遍,涂山霸的双手都抖了起来,他合上狐皮,便跪拜下去,“天师大恩,涂山氏没齿不忘。”

张天师却道,“记住你发过的誓就好,妖道本就殊途,从古至今无一例外,我不能例外,子初也不能,你姑姑也不会想你步了她的后尘。”

涂山霸将这话听进了心里去,涂山氏只剩他一只狐狸了,张朔有他的身不由己,自己又何尝不是重任在肩呢,相识一场便足够了,那些回忆该忘则忘,余生还长,记着多累,于是他郑重地俯身拜道,“涂山霸不会忘记的。”待他抬首,眼前已然空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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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小红郎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