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府是这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单从这府宅之大便可见一斑,四进的院子让涂山霸和张朔好找,才找到了那裘老爷下榻的厢房。院中寂静的也只有星光,两个值夜的家丁怀抱着长棍坐在廊下睡得正鼾,张朔便略失法术,教他们睡得更沉一点。
涂山霸的幻梦之术本就学得不精,好在这裘员外是个非妖非道的寻常人,闯进他的梦识里,不是什么难事。张朔带着涂山霸画符穿墙而过,来到了裘员外的榻前,子时过半之时,乃阴阳相替之际,人的神魂最是动荡,涂山霸看准时机,神识出位,进到了榻上一老者的体内,就在他最后一缕神识离开身体时,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扶住了他腰身。
张朔一双眼紧盯着榻上老人,果然不多时,便见那老人本自安然而眠的一张面孔骤然扭曲起来,只是他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却不知涂山霸与他说些什么呢,竟教他怕成这样。观他面相,他先是惊惧,而后是愤怒,再后来又是凄楚,最后竟成了哀求,就这么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涂山霸身躯一颤,神识归体了。
张朔见涂山霸自裘员外的神识中出来后,便一言不发,只盯着那老者恢复了安睡的面容,神色间满是厌恶与愤恨,一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便猜到了自己所料怕是不差。他暗叹一声,再不看那老者一眼,又生怕涂山霸一时暴起将他打死,就那么推着涂山霸的后腰带着他去到了府外。
来到外街,涂山霸被夜风一吹,才渐渐回过了神来,他走了两步,转首望着张朔,黯然道,“不光是换了一张脸,连一身的皮都换了,难怪那小狐狸会将那个女子错认,那女子身上的气息便是它娘的。”
在花蘼市时,张朔虽知那灰鸠要剥涂山霸的皮,也未这般惊骇过,此时见这剥皮换貌之法已然成了,方觉实在是惨无人道,其恶当诛。他望着涂山霸一双狐狸眼中已然默默含泪,那是他的同族,他怎会不恨。张朔想出口安慰两句,却话到嘴边,又觉多余,他不禁想着,青丘那场大火,在涂山霸的眼里心里,又留下了怎样血肉淋漓的伤疤。
涂山霸默默往前走去了,张朔唤了一声,“涂山霸...此事我会为那小狐狸母子讨个公道。”
涂山霸没回首,立身原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相信张朔,只是,即便讨回了公道,也讨不回命了,他顿了顿,才道,“张朔,以后叫我涂山就好了...反正...这世间也就我一只涂山氏的狐狸了,不会有旁的再答应了。”
张朔道,“好...涂山。”
涂山霸原地未动,张朔跟了上去,两道身影又在星光下缓步而行,涂山霸想到了什么,道,“张朔,明日怕是一场撕扯在所难免,时候也晚了,你今夜就别修行了,好生睡一觉罢。”话一说完,却又后悔的想咬舌头,别教人以为自己有偷窥的癖好。
张朔道,“好,今晚我就好好睡一觉。”
涂山霸见他答得痛快,心中那点小波澜也顿时就没了,又说起了正事来,“那裘员外亲口供认,捉狐妖的和行剥皮之举的都是一道人,而那道人行踪诡秘的很,他虽与之相交数十年了,也不知其所在,该如何是好?”
张朔看了涂山霸一眼,见他低首沉思,当真忧心得很,便道,“那道人既猎狐,定然猎过不下一只...”
他点到为止,涂山霸却听懂了,“你是说,若实在没法子了,便拿我做饵...好主意!我乃是这世间仅存的一只涂山氏狐妖,我不信他不动心。”
张朔见涂山霸说得慷慨,这话听到耳里却不怎么对劲,顿了顿,只径自往前走去了,涂山霸不明所以,原地一怔,追了上去。待他们回到客栈,却见球球和墨墨已然化为原形,团着那小狐狸在客床上睡得正酣,那床本是涂山霸的,张朔见被他们三霸占了,便教涂山霸与他歇一屋去。
“你睡吧,我今晚照旧修行。”掩上房门,张朔说了一句。
涂山霸以往也不是没有与胡夷挤在一张床上过,只需张朔不介意,他便都能将就的,“你若嫌我挤,我化为真身好了,你说了今晚好好睡一觉的。”
张朔却极是认真地说道,“我这几日修行有渐入佳境之感,怕突破上清境便在眼前,打铁须趁热。”
“当真?”涂山霸似乎已许久没遇见什么值得欢喜的事了,一双狐狸眼瞪得像个孩子般。
张朔望着他,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也是他许久未曾展露的轻松神色,“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涂山霸怎敢耽误他修行,便就上床去躺下了,可他亲眼见着张朔入了定,也没能睡着,闭着眼睛睡不着,睁开眼睛更睡不着,翻过去对着墙壁睡不着,翻过来看着张朔更是睡不着。他当然知道张朔好看,可他是狐族,见过的美人还少吗,他自己不就是个公认的美人吗,只是他打心里觉得,张朔的好看和他以往见到的那些好看的妖或人,都是不一样的好看。就这么看着张朔打坐了一夜,天亮了,接着便是隔壁房门开合的声音,不多时,球球已买好了早饭的吃食来敲门了。
吃罢早饭,涂山霸和张朔稍稍坐了会,便动身往抱朴观去了,那小狐狸知晓这一人一妖是要帮它寻它娘的,蘸了喝剩下的茶水,将自己的脸好好洗了一番,身上皮毛也捋了个顺滑,这才窜上涂山霸的怀里去。球球和墨墨已从涂山霸处听了这小狐狸的身世和它那可怜的娘,双双抹泪,想他们两妖自小被拐卖进花蘼市,虽与父母族人再无缘相见,却也不见这般悲惨,直将那天杀的恶道骂了一番。
涂山霸和张朔来到抱朴观时,便被道童径直带进了内院,而观主葛方已然候着了,他从儿子那处听了天师教的高徒登门拜访,只比儿子更欢喜,似他们这样的小派教,自然也是以天师教马首是瞻的。张朔见这被称为葛老仙翁的老道人笑脸相迎,想到等会儿却要将这抱朴观闹个天翻地覆,心中便先道了一声抱歉。
葛方虽不知高龄几何,看着亦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了,这世上总归没有长生不老的丹药,是以即便他是最擅长炼丹的仙翁,也免不了终将老去,张朔称他为前辈,他却直道受不起,拉着张朔坐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想起了问这天师教高徒要询问的那件正事,张朔便如实说了。
葛老仙翁捋捋长须,道,“说起这涂山氏的女娇,也是该着,身为大禹的妻子,不顾念大禹治理洪水挽救苍生的艰辛,偏生还要来祸害,大禹既是天下生灵的帝君,岂能容她呢?”
张朔问道,“听闻那涂山女娇是修行了什么功法,禹帝见她日渐强大,不得已将她除去。”
葛老仙翁道,“涂山女娇是只九尾狐狸,所修行的也无非是他们狐族的什么妖法,再厉害,在大禹面前,亦是不堪一击的,至于大禹是在何处将那妖女诛杀的,又可曾将她好生安葬,我葛氏先人也没提说过,数千年岁月悠悠,这大越之地历经了沧桑变化,不知那会稽山阴可曾真有涂山女娇的墓穴。”
涂山霸见这仙翁人虽老迈,性子却刚,这么一比,他那儿子葛小仙倒显得有些温吞了。他话语之中显然也是极不喜欢狐族的,若是知晓了那裘茵茵此时身上披着的便是狐狸的皮,不知该作何感想呢,涂山霸这么想着,不禁看了张朔一眼,他是天师教的高徒,自己只是胡山,这压力只得都压在他头上了。
张朔又道,“葛氏一脉扎根于此已有数十代之久,于这会稽之地流传下来的奇闻轶事,可有什么铭文典籍流传下来,能借小道一阅?”
葛老仙翁道,“我一早便就令小儿去藏书室找寻去了,不怕天师教笑话,我们葛氏一族只读得些医书药理,那藏书室久不进人,估摸得费些时候。”
张朔谢道,“还是老仙翁想的周到,小道先行谢过。”
葛老仙翁显然对着涂山女娇毫无在意,又开始追着张朔问起天师教细细碎碎的事来,俨然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张朔便都仔仔细细地回答了。葛方痴迷炼丹,便就天师教的药道问个不休,世间皆知,天师教的《九鼎丹经》乃是不外传的药理宝典,只是,张朔未曾涉足药道,所知也甚少。
“听闻天师教的九鼎丹炉乃是上古陨铁打造的神炉,老道一直想去瞻仰一番的,怎奈再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老者面带憾色,目含神往。
张朔心道,那丹炉似乎也就是比寻常的大一点,自己幼时前去为师父张天师取助修行的丹药,还常常与日夜守在那处的师弟师妹打照面,他们皆是九思真人座下的亲传弟子,那男弟子叫芣苢,女弟子叫蓼莪,名字皆是其师父以草药名取的,算来自己已许久未曾去为师父取过药了,他忽而念起师父,有几分想念,淡淡道,“那丹炉现下由我天师教的九思真人掌管,便是为教中弟子炼些有助修行的寻常丹药罢了。”
葛老仙翁还待再问几句,其子葛远已抱着几本古卷来了,他一来便瞧见了涂山霸怀里的小狐狸,先是一愣,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小狐狸也望着他,身子却往抱着它的怀里缩了缩,想必以往是被这小道吓得怕了。葛远将古卷一一放于了张朔手边,道,“但凡是提到过涂山氏的都在这处了,道兄拿去慢慢翻阅便好。”
张朔起身谢道,“有劳葛道兄。”
张朔将每一卷都先翻了翻,不懂的又问了问,那葛远却似心神不宁的,回答得甚是简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知张道兄可从这小狐狸处问出了什么,它缘何要缠着内子,内子言行端庄,绝非招摇之人。”
张朔心道时辰该到了,便道,“会有来人为道兄解惑的。”
言罢,当真听见有人大喊大叫着跑进内院来了,葛远望去,却是自己那岳父裘员外,但见其披头散发,神情堪称癫狂,绝非以往那大宅之主的模样,边跑边喊着“在下知错...在下知错...”,葛远不知何故,忙上前去将人扶住,“岳父,何事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