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涂山霸,似是正在犹豫,待他面上浮出一个苦涩的笑,终道,“罢了,终是人族对你狐族有愧在先,今日你这小狐狸遇到了我,何尝不是缘分呢,我便告知你罢,九尾涂山氏有一门修炼心法,名叫乱神诀,若修成正果,世间难逢对手。”
涂山霸在心头默念了一遍,乱神诀,这是他从未从双亲口中听到过的三个字,他疑道,“既是我涂山氏秘法,为何我阿爹阿娘从未提起过,更未修炼过?”
老者正色道,“只因这秘法乃是涂山氏先祖所创,乃是九尾狐不外传的修习密法,可现今你青丘涂山氏只是有着九尾部分血脉的狐狸罢了,非天赋异禀坚毅不屈者,修不成的,还有...”他看向涂山霸,目含警醒,“此法对修炼者的心神有着强大的反噬,练到最后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者不在少数。”
涂山霸不管自己是不是天赋异禀坚毅不屈,也不管最后会不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他像是溺水行者,就要在放弃挣扎之时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心瞬间就活了起来,他急切追问道,“那乱神诀的心法如今何在,尊者可知?”
张朔大步走上前来,拦在了涂山霸身前,对着老者拜道,“这心法非正道,前辈请三思!”
老者笑问一句,“哦?非正道?那你说说,何为正道?”
张朔却道,“还未请教前辈名号,可否告知?”
老者倒也痛快,“灭道真人是也!”
张朔一噎,既然自称...灭道,为何还要做真人?他追问道,“灭道...真人,可认识家师张天师?”
灭道真人撇撇嘴,道,“张天师嘛,倒是认识两个,只是你师父这个,我真的不认识。”
张朔又道,“那第十一代天师,真人可认识?”
灭道真人望着张朔,良久,干笑一声,道,“你这小道...是如何看出来的?”
张朔双膝一弯,跪下身恭敬拜道,“弟子张朔拜见师叔祖?”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涂山霸惊得是,这灭道真人竟然是天师教的,还被张朔称为师叔祖,而虎豹狸三妖惊得则是,师父明明还未显过神通,这小道是怎么看出他老人家来历的。
灭道真人示意张朔起身,“你不必对我行此大礼,如今的我是灭道,不是天师教的无垠真人张瀚,我早就不以天师教弟子自居了。”
张朔指着花蘼市三丈高的门楼楼牌道,“师叔祖问我如何看出来的,其一,便是那字,弟子曾在天师殿里阅过历代天师的手札,第十一代天师并无字迹传世,便由其同门师弟无垠真人手迹代之,那上面的字与花蘼市三个大字笔法并无二致...”张朔又望向虎妖,继续说道,“其二,便是这位虎前辈,他先前与灰鸠交手之时所使一套伏虎拳法,乃是我天师教不外传的秘技,相传便是师叔祖所创的,至今仍有教中弟子苦练...”张朔顿了顿,似乎犹豫了,“其三么...便是师叔祖您这个人了...历代天师教弟子皆以沉稳为要,天师收徒更是如此,可师叔祖生平行径在我教中相传已久,据说是个相当...乖张之人。”
灭道真人老脸一沉,“我那不叫乖张,叫活泼!活泼!懂吗?”
张朔忙致歉道,“是弟子言语有失,望师叔祖海涵。”
虎豹狸三妖见师父身份已被道破,皆是一笑,虎妖走上前来,道,“不愧是天师弟子,见识过人!”
灭道真人闻言,不乐意了,“嗯?张虎,你是觉得做我的弟子见识浅短了?”
虎妖忙道,“弟子不敢!不敢!”
灭道真人罢罢手,又望着张朔道,“我平生收了三徒弟,如你所见,乃是三只妖,我还分别赐了他们的名字,皆是随我姓的,你且说,这名字取得妥不妥?”可想而知,那剩下两妖便唤作张豹和张媚儿了。
张朔直言道,“师叔祖乃是天师一脉,座下弟子自然要姓张,并无不妥。”
灭道真人点了点头,又道,“我出身天师教,却为自己改了道号自称灭道,你可知为何?”
张朔摇摇头,“弟子不知。”
灭道真人愤愤道,“便是瞧不惯正道之人天天挂在嘴边上的修身克己,洁身自好,若我师兄当初也这般循规蹈矩,何来这两千载人妖两族和平相处!”
第十一代天师的生平事迹,天师教的后人们多不知晓,想必不是什么可以大肆相传的,张朔也不敢多言,便听灭道真人继续说道,“听闻,这花蘼市向来为正道所不齿,可我灭道自负在此间,未有恃强凌弱之事,未有藏污纳垢之举,为外间所不容的残妖弱妖能在此寻一条活路,出身微贱的万般生灵亦能在此活得自在,而这...就是我所认为的正道...世间的道,本就不止一条!”
张朔听得动容,涂山霸亦听得呆了,他先前去龙虎山刺杀张天师时,也曾听过那些高人们论个不休,却总是听得他只打瞌睡,他望着那老者高瘦的身影,第一回真真切切地将天师教的道听进了心里去。
灭道真人对着张朔和涂山霸招招手,二子上前,他道,“天师爱徒也好,涂山狐子也罢,你们都有各自的道,那乱神诀乃是上古帝君大禹之妻涂山女娇所创,后女娇借此法为祸世间,被大禹诛杀于会稽山阴,那心诀便就地埋葬了,能不能寻到,全看运气!”
涂山霸醒过神来,跪地便拜谢,张朔眼见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望着那狐子激动神色,真不知是该为他喜,还是该为他忧。球球和墨墨一直在一旁听着看着这一切,见涂山霸终于得偿所愿,也为他高兴不已,上前便扶起了他,“你这狐狸这下总能多说几句话了吧?”球球话多,便喜欢他的朋友都和他一样,墨墨也道,“对啊,以后东西也要多吃点,不然怎么有力气修那个什么诀。”
涂山霸却隐隐担忧,“还不知我运气怎样呢?”若寻都寻不到,还怎么修习呢!
张朔开了口,“我陪你一道去寻。”
涂山霸似乎不信,明明方才这人还不许自己修习,他知天师教规矩大,这样有损身心的心法在他们眼里无异于邪法,他要拦着自己也在情理之中,此时却不知他又是何心思,“张朔,你...”
张朔道,“放心,若真的寻到了,我不会与你抢的。”
涂山霸一愣,见他一脸正色,不似玩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却见张朔转向了球球和墨墨两妖,郑重开了口,“先前向两位隐瞒了身份,抱歉,张朔有幸,能结识两位!”
球球和墨墨原地惊呆,正道魁首张天师的亲传弟子,正对他们说着,有幸结识,这是什么际遇,他们对望一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亦郑重还礼,道,“张...张道长,有幸...有幸!”天师弟子能在他们这样的小妖面前这般诚心,怎能不教妖受宠若惊。
虎豹狸三妖见尘埃落定,想起自己与这天师爱徒还有未尽之事,上前皆是一拜,张虎道,“先前我们师兄妹中了那贼鼠暗算,承蒙你出手解救,我们欠你的这个人情,此生作数,若他日有所差遣,定当不负。”
张朔忙回礼道,“大家皆是同门,三位更是子初前辈,怎可如此,我也并未帮上忙,担不起的。”
张媚儿笑道,“帮没帮上那是一回事,你这份心意已是难得了,若不弃,便就在这花蘼市稍作逗留,这小狐狸伤势不轻,不便远行。我那不夜坊是风月场,你们还年少,去不得,我二师兄的断骰阁花钱取乐,你们也不能沾染,我大师兄的浮生堂虽有大烟馆的误称,却实实在在能看病救命,正好教这小狐狸将养身子,如何呢?”
张虎闻言,也道,“师妹的安排甚好!”
张朔看着涂山霸,他虽被解了封禁,身上的伤势却新的旧的不下十处,这般赶去会稽山阴,剩下的半条命不知还在不在,便向着两妖拜谢道,“那便叨扰了。”
灭道真人久不问世,好不容易现身一次,自然也被三位徒弟好一番挽留,张朔见他与徒弟相处全无章法,若生气了,乱骂一通,若高兴了,又跟个孩子似的要吃的要喝的,不禁暗笑,那乖张的传闻当真没有冤枉他,有一个这样的同门师弟,却不知那第十一代天师张澈,又该是个怎样的天师呢。
球球和墨墨自然还是侍奉在涂山霸左右的,张朔也时常过来,可他们渐渐发现,这位天师爱徒不来的时候,涂山霸还能多说几句话,他一来,那狐狸的话却更少了,没得法子,球球只能多和张朔说说话了。
“张道长,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作为天师弟子,到底是什么感受啊?墨墨也很好奇的,对不对?”
那边厢的墨墨忙点了点头,“对对对,我也很好奇!”
实则,这一问,从没有人或妖问过张朔。作为张天师唯一的弟子,张朔自小便要面对比寻常天师教弟子更多的考验。张天师显然不是一个慈爱的师父,在张朔的记忆中,他所有的话只会说一遍,是以,每逢师父开口,张朔一定得竖起耳朵仔仔细细的听,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却又不敢再去问师父一遍。而这数百年间,张天师不是在闭关,就是在世间行走,师徒二人相处的时候少之又少,不管是妖族还是道家,其修行都不是一朝一夕的,数十载参不破一个迷悟不透一个道那也是常有的事,张朔也是在这样的修行中,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的。
至于做天师弟子是何感受?张朔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想过,不过,每当他看到师父弹指间便为那些前来天师教求救的人或妖消灾免患,解迷答惑之时,他都发自内心的觉得,能修道是何等幸事,能成为天师弟子又是何等幸事,若还能成为师父那样的天师来守护苍生,又该是何等幸事!
张朔苦笑着摇摇头,意为这一问,无解,球球和墨墨自然有些失望,可更多的还是骄傲,自己竟然能问出一个连天师爱徒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涂山霸身子渐渐恢复,球球和墨墨便会常带着他去花蘼市的长街上散心,有时候张朔也会跟着,总是这狐子长得太招摇,免不了被指指点点的,只因他也总是被指指点点的,太明白那份不易了。
一日,只有张朔和涂山霸出门转悠,刚走几步便被一小妖前来搭腔,那是间卖香料的铺子,大致见这一妖一道是生面孔,便先下手来招揽生意,张朔见他是一只修为低微的小猫妖,也放下了戒备,那猫妖甚是伶俐,眼珠子转了几转,道,“唉...道长,咱们店里的香料可是正宗龙涎香,闻一下神清气爽,闻两下精神百倍,闻三下直登极乐啊,来点吧,小本生意也不容易,今天还没开张呢。”
张朔从他手里轻轻扯回被拽着的衣袖,摇摇头正要离去,却又被从对街赶来的另一个小妖拉住了,“唉...道长,可别听他胡说,什么龙涎香,都是他拉出来的屎晒开后烘制成的,他还给前面那家茶水铺子供货呢,叫什么猫屎龙井,咦~难喝得很,来来来,瞧瞧我们店里的麝香,都是我从自己身上现割下来的呢。”张朔一愣,这才发现,这只原来是麝妖。
涂山霸本没多少心思在这闹市上,听了麝妖这豪言壮语,竟也忍不住笑了。张朔见他竟笑了,也呆住了,想他能偶尔那么一瞬放下执念,也是好的,便静静看着他,等他继续走下去。涂山霸收起嘴角的笑,见张朔望着自己,便道,“我们走罢。”张朔点了点头,那二妖已经没心思招待自己,反而手脚并用专心掐起架来。
那猫妖斥骂起来,“你这坏妖,屡次抢我生意,活得不耐烦了吗,我的修为可是比你高那么一点点的。”
那麝妖也不服气,“就抢了怎么着,怕你啊,要不打一架,来来来。”
“打就打,我看啊,你这香囊早晚被你割完。”
“那是,不比你能拉屎,总也拉不完的。”
“......”
“......”
涂山霸的身子总算是好了,每日有上好的药材,更有虎豹狸三妖于他借力恢复,想不好都难。临行那日,灭道真人带着三徒弟亲自将他们送至花蘼市的门楼处,球球和墨墨经过了几天的慎重思考之后,决定随着这一妖一道出去见见世面,花蘼市固然好,但这世间的路,何止一条呢?
一行四道身影一前一后两两相伴,与那片梦里浮生渐行渐远,张媚儿望着涂山霸那尚且瘦弱的少年背影,问师父道,“弟子不解,师父这一回为何会帮着狐族?”
灭道真人目光悠远,仿佛有两千年那么长,他的神情肃穆又哀伤,道,“师兄生前要我与狐族多方周全,今日我总算替他了结了此愿...他再也不欠那只九尾狐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