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的主位上,时琼瑛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她时而与天尘宗的掌门进行眼神上的交流,时而点头表示对对方所言的认同,妥帖的笑容贯穿始终。
“那个魔族狡猾得很,伪装成当地村民被我识破后,慌不择路跑向山中。不是我夸口,是人是魔,我一眼就能瞧出来,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简直痴人说梦!”
“陈掌门细致入微,明察秋毫。”
“从村民口中问出进山的路线后,我安顿好受伤的弟子,独自一人进山,誓要把那个魔族斩于剑下。”
“陈掌门善体下情,一马当先。”
“我在山中搜寻了几圈,终于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找到了那个魔族。那个魔族狡猾,我好几次都差点儿中了他的计,可以说是生死一线。好在,经过一天一夜的缠斗,总算铲除了那个魔族。”
“陈掌门智勇双全,令人敬佩。”
陈尘声音越趋高昂:“魔族人以挑弄人心为乐,把无差别的杀戮和破坏当作寻常,称他们为恶意的发源地也不为过。除魔卫道,不过是尽了我辈本分!”
说着说着,陈尘像是想到了什么,情绪顿时变得低落。他重重地叹口气:“只是……”
“……”时琼瑛眼角轻轻抽搐,但是她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再一看,笑容依旧恰到好处,且并不多言,只当自己是个挂饰摆件。
“……”陈尘当了这么多年掌门,增进的也不仅仅是修为。时琼瑛不搭话,也不妨碍他继续往下讲:“唯一遗憾的是陪伴我多年的那把灵剑在打斗中被毁,再也无法修复。”
时琼瑛轻叹一声:“灵剑护主,断掉实在可惜。”
陈尘抱拳而并不起身:“这次我来青兰道,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青兰道宗门上下能否答应。”脸上一片真挚诚恳。
时琼瑛努力不让自己的笑脸垮下来:“既然是不情之请,要不陈掌门还是别说出来了吧。”
“呵呵,时小友说笑了。我这次专程前来,所求为喻剑君生前所用之灵剑。”
时琼瑛银牙暗咬,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憋住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暗火,人果然会被身份束缚住手脚。但凡她现在不是代理掌门,但凡大师兄没在外出之际嘱咐她以和为贵不要轻易树敌,她都能给这个老橘皮好好治治脑子。
时琼瑛从齿缝里挤出一点声音:“陈掌门说什么?我刚刚好像没听清。”
一名天尘宗的弟子从陈尘背后跨步上前,趾高气扬地冲着时琼瑛扬起下巴:“小小一个青兰道,还有那么一两点儿可取之处能被我们师尊看在眼里已经够你们关起门来偷着乐,别不识好歹。”
陈尘坐得四平八稳,门下弟子言语失礼说了那么长串话他没制止。等弟子说完该说的话,他放下茶盏轻声呵斥:“齐延,不得无礼。”
时琼瑛眼带讥诮,呵,在这儿给我唱红白脸。
陈尘目光幽幽,忆起从前:“那年论剑会,喻剑君机缘巧合下从隐剑潭中夺得剑谭至宝天行剑。之后他更凭着天行剑让他的名声响彻开明界,那个时候,喻剑君实在是风光无两。
各大宗门纷纷表现出对他的青睐,他却意外的没加入任何一个门派,反而邀约了三两个好友自己成立了青兰道,这一点,属实让人没想到。
唉,再之后,喻剑君应万人所请,为解救百姓生灵于水火,最终与魔尊同归于尽,可惜,实在可惜。”
陈尘两手交叠,朝着天外的方向一拱手:“喻剑君心怀苍生,实乃我辈楷模。”他话音一转:“魔尊虽死,残存的魔族依旧是个不小的隐患。时小友,如今你们能撑起青兰道就已经很吃力了,天行剑之于青兰道,最多只能做个怀念故人的念想,极品灵剑让它蒙尘何其可惜。我们天尘宗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天行剑赠送于我,日后天尘宗在除魔大业上有所功绩,功劳也算你们青兰道一份。”
茶盏倾倒发出清脆而短促的声响,茶水四溢,把桌面晕出一小片深浅不一的湿痕。
时琼瑛脸上刻意的笑意变成明目张胆的嘲意:“你说我家上代掌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天行剑?三年一论剑,魁首隐剑潭。听说当年天行剑将出的消息一传开,那场论剑会上聚集了开明界各大剑术高手,陈掌门没去论剑会碰碰运气?要是有你在,说不定天行剑当时就能在‘机缘巧合’下落到你手中了。到你手中后,凭着天行剑,哪怕陈掌门在家睡大觉,也能声名远扬,多好。”
陈尘捻小胡子的动作一顿,时琼瑛夹枪带棒的话让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很快恢复如常:“修道之人本该少私寡欲,我不想处处都与人争锋。”
时琼瑛勾唇一笑,并不打算给人留脸面:“到底是不想,还是不行?”
“喂,注意你的说辞以及你的态度!”陈尘身边的齐延扯着嗓子大声叫道。
时琼瑛反问:“我注意?我在自家宗门我需要注意什么?”
陈尘嘴角微微下撇,也不打算再跟时琼瑛客套。他厉声责问:“如今魔祸未消,难道青兰道想眼睁睁地看着苍生沉沦吗?”
“惦记青兰道的东西,还要给青兰道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天尘宗,你们的脸呢?”
人未到声先至。会客厅里还没形成彻底的僵持气氛被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打破。
一袭绿衣的桑雪絮步态悠然,走得既不匆促,也不拖沓,来得突然但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绿衣颜色清淡,正好能把那她张美得慑人心魄的脸给压下几分殊色,就像一幅笔墨浓淡相宜的画卷,秾艳又不失淡雅。
陈尘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才唤醒被眼前秀色晃了神的一众弟子。
齐延清了清嗓子:“你又是什么人?”
“桑雪絮,青兰道里的一个闲人。”
齐延听到“桑雪絮”三字似有印象,但具体想又一时半会儿没想出来。他暗自嘀咕:“我到底是在哪里听说过她?”
天尘宗里的一个随行弟子轻手轻脚凑到齐延耳边,嘀嘀咕咕地讲了几句。齐延猛地抬头,被随行弟子一提醒,他终于想起来:“桑雪絮,桑玖是不是你兄长?”
桑雪絮有些意外,面向齐延:“你还认识桑玖?他是我哥,怎么?”
如迷雾路途中的光点帮助旅人找到了出路,齐延眼中有光亮闪过:“你就是被桑玖那个钱串子一直娇养着的草包吞金兽?”
高亮的嗓音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桑雪絮身上。齐延再看桑雪絮,目光中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对她进行打量。
“……什么?”桑雪絮不由得怀疑心疾还会引起其他并发症,比如幻听。
齐延提起“桑玖”这个名字,脸上的神色复杂难辨:“青兰道桑玖的有名程度比起在三年一届的论剑会上夺得魁首的喻剑君也不遑多让。
他曾在一个秘境里,救了数十人。这些人中有的是世家子弟,有的是各大宗门里的备受期待的天之骄子,很大程度上帮他拓展了‘知名度’。”
想起桑玖素来的德性,桑雪絮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确定你说的是桑玖?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比如那种有怪癖,做了好事非要把功劳安在别人身上的人。我不信他比起看乐子更愿意去救那些眼高于顶的宗门精英。”
齐延意外于桑雪絮对于桑玖的了解:“你说得不错。因为有人误触机关导致秘境将塌,众人陷入困境时,他确实站在一边看热闹,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桑雪絮点头:“这跟我记忆中的人物形象相符合,但什么原因让他改变了想法?”
齐延:“陷在沼泽地里出不来的青宇门少门主出两千上品灵石让桑玖帮忙搭把手,本来其他人还笑话他被秘境吓得昏了头。没想到桑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众人面前直接把他送出了秘境。
有一就有二,秘境天塌地陷,有便捷的方式能出去,众人也顾不上面子,纷纷表示只要桑玖能送他们出去,他们愿意出灵石。然后……”齐延顿了顿,缓了口气。
桑雪絮眨巴着眼睛:“然后?”
齐延咬牙切齿道:“然后桑玖从中发现了商机,表示送人出秘境可以,但是得加价。”
桑雪絮:“那你从秘境里出来花了多少灵石?”
齐延:“……”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猜测你把细枝末节都了解得这么清楚,应该是当事人之一。所以你到底花了多少灵石才把桑玖打动?”
齐延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不愿多想的回忆再次涌进脑海之中:“五千灵石。”
桑雪絮:“五千上品灵石?”
“嗯。”
“没掏空你的家底?”
“不止,还写欠条向宗门借了些才凑足。”
原本想去秘境里找机缘,觅灵宝,没想到不仅差点儿把命交代在里边,还为此掏空了自己多年的家当,甚至还背上了负债。一想到这些,齐延就郁卒不已。
桑雪絮诚恳地对齐延说:“……你刚刚眼底里闪现出的对桑玖的浓厚厌弃,我勉为其难可以当没看见。”她还是觉得奇怪:“我这个‘草包吞金兽’是怎么来的?”
齐延:“桑玖拿到灵石后径直去到浣金坊,在当天的拍卖场里重金拍下好几件女子用的法衣、法器。
有认识桑玖的人同他玩笑,问他花这么多灵石买这些东西是不是要去讨好哪个相好。他说他有个小妹喜欢好看的衣服首饰,越贵的她越喜欢。而且这个妹妹身体还很娇弱,所以防身法器再多也不嫌多。”
在桑雪絮的回忆里,某一次桑玖确实在出了一趟门后,给她带回来好大一包礼物,衣服首饰胭脂法器什么都有。
她当时还问过桑玖他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些一看就很贵的东西,桑玖还跟她说那些都是日行一善后该得的奖励。
知道桑玖没说实话,但是那次桑玖外出了好久,看到他回来,桑雪絮心底只顾着高兴,没特别追问桑玖哪来那么多灵石买礼物。
桑雪絮了然,桑玖半真半假的话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不管是出于哪种心理,但凡一件事经过多人的嘴,肯定都会与原意有所差入。
于是,她莫名就变成了“钱串子”家的“草包”,还是很费钱的“草包”。
桑雪絮暗自磨了磨牙,死了都还是这么会惹人生气,不愧是桑玖。
陈尘听了半天闲话,出声把歪掉的话题拉回来:“还是之前的那句话,天行剑在你们手中根本无法发挥它的价值。”
桑雪絮找了张椅子坐下,单手支颐:“交给天尘宗,交到陈掌门手中,它的价值就能体现出来?”
陈尘双手兜袖:“起码不会比待在青兰道更差。”
时琼瑛柳眉倒竖,拍案而起:“你放……!”
桑雪絮睨了她一眼:“‘行稳言谨’这四个字还没被章然罚抄够?”
酸软的感觉似乎还残存在手腕上,时琼瑛一听到这四个字,立马偃旗息鼓,坐得笔直。精心演练过无数次的标准笑容重新挂在脸上:“陈掌门,我想说‘你放心,天行剑在青兰道待着也挺好’。”
齐延持怀疑态度:“你刚才的表现是想说这句话?”
陈尘撩了撩眼皮,对时琼瑛后来的找补不置可否:“我们双方不如都干脆点儿,青兰道交出天行剑,天尘宗也不再在青兰道多加叨扰。如此,我们双方还能互相保留个体面。”
桑雪絮偏头面向陈尘,似笑非笑:“那,不保留体面的话,你们又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