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与赵郁平激昂的情绪相反,他没有生气,声音甚至没有一丝起伏:“你失态了。”
赵郁平何尝不知道现在自己什么神态,顾彬那不带感情的目光像是一条悄无声息的蛇,钻进了他的身体中。他开始浑身痒了起来。
赵郁平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毫无尊严可言,他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在旁人的恭维中恣意行事。可是顾彬的话却揭开了他心底的那层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伪装。
赵郁平愤恨地看着顾彬。
“阿曼?”顾彬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谢道回神,在他耳边补充:“范夫人的全名叫王双曼。”
顾彬了然。
“听说你是范亦云多年的好友。”顾彬说:“据我所了解,范医生的交际人脉并不十分广泛,朋友也屈指可数。而你与他一向交好,案发当日还在范家与他们夫妻共同吃了午饭。”
赵郁平抿紧双唇。
“若你对范医生早已心生嫌隙,甚至已经到了不惜亲自下手杀掉他的程度,赵先生,我可否知道原因?”
赵郁平撇过双眼,没有回答。
顾彬也不恼,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实话,直到刚刚我还在脑子里列出无数个假设,去印证你是凶手的合理性,思来想去,回溯起第一次在范家见到你的场景,你对于范夫人下意识的保护欲就已经引起了我的关注。”
“你很聪明,知道我对你起了疑心,为了躲避查问,回到家后闭门不出,来客一律不见,却在得知范夫人被带到警署厅后急忙赶来找我。”
“你说你是凶手,我原以为那是你在情急之下胡乱说得,可你却提到了此案的第一犯罪现场——范亦云的书房。赵先生,你是什么时候……”
赵郁平突然说:“若查证了我确实是凶手,她会被释放吗?”
顾彬一愣:“那是自然。”
“你说得对。”赵郁平一反常态地应承下来,他平静地注视着顾彬,虽然粗犷的呼吸声出卖了他。
“我一直喜欢着她。”
“杀死范亦云是我个人所为。”
“我对阿曼发于情,止于礼。”
“从我喜欢上她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嫉恨起范亦云。”
“所以,我杀了他。”
说完这些后,赵郁平不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无论顾彬如何旁敲侧击地询问,他都只当没有听见般不去回应。
面料昂贵的西装上布满了褶皱,人前风光的赵家少爷此时双眼无神的呆坐着,审问进入了瓶颈。
时至深夜,谢道下意识打了个哈欠,嘴张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做出这个举动并不合时宜,赶忙抬手捂住嘴角,侧头看了眼顾队长。
他依旧审视着赵郁平。
“困了?”
谢道瞧向审讯椅。
“我在问你。”顾彬说。
谢道窘迫地回答:“不困,不困。”
“时间确实不早了。谢道,你跟我出来一下。”说完顾彬起身,率先走出了审讯室。
谢道连忙跟了上去。
顾彬回头,对一脸疲惫的谢道说:“累了吧。”
“不累。”谢道摇头。
顾彬道:“赵郁平虽然承认了他是凶手,可是整个事情交待的太过含糊,这种情况无法结案,况且……”他话一顿,说:“算了,看他那样子铁了心要把凶手的罪名坐实。我现在去刘百那儿一趟,他,你一定要看好。”
谢道用力地说:“放心吧。”
顾彬颔首,眼神示意谢道回到屋子里去。随着“咔哒”一声,屋门落了锁,整条走廊恢复了寂静。顾彬没有着急去往关押着范夫人的房间,他缓步来到走廊尽头,打开窗户,温柔的夜风一下灌了进来。
如果说赵郁平的出现是他所意想不到的,那么在他故意的暗示下,赵郁平干脆利落承认了自己是凶手这件事,更是惹乱了他的思绪。没有意外之喜,相反,顾彬的内心中反而忐忑了起来。
显而易见,赵郁平对范夫人是抱有好感的,发于情止于礼,仅是这个浓度的好感足以支撑他背负一条人命吗?且初次去往范家时,范夫人和他之间的眼神交汇和肢体互动,让顾彬觉得答案不只是这么简单。
夜色如墨般浓厚。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到了苏婉婷。
白日在赌场,她那一番振振有词的言论,险些唬住了钱老板。不愧是记者出身,果然能说会道。
他当时心里揪了一把汗,还好钱老板只是小小的为难一下他们,也许没有苏婉婷,他们不会这么快的知道有关胡全的线索。
顾彬嘴角向上翘了起来。
范夫人阖着双眼,待听到门口动静时,才抬起眼皮看了过去。
刘百转头一瞧是顾彬来了,正要起身,顾彬拿着文件袋轻拍在他肩头:“不用动。”
刘百闻言坐好。
范夫人身上还披着丧期穿得孝服,她的视线冷静地追随着顾彬的举动。
顾彬自然察觉到了,说:“范夫人,这里环境简陋了些,莫要嫌弃。”
“顾队长真是说笑了。”范夫人“嗤”了一声,主动问道:“从胡全那里问出什么了吗。”
顾彬意外于她的态度:“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来回兜圈子了,范亦云的死因,您是知道的吧。”
“我不知。”范夫人冷声答道。
顾彬拿起桌上的牛皮纸文件袋,说:“既然你问我胡全都说什么了,这里就是他的口供。”他看范夫人神色毫无变化,便将抽绳绕开,从文件袋中拿出记录的纸张道:“雁过尚且留痕,何况关系到一条人命。”
范夫人纳了口气。
顾彬敏锐地捕捉到她这一举动。他顿了一下,拿着胡全的口供开始念了起来:
"七月十四日,警署厅来家中告知老爷在郊外上吊自杀的事情,我听了之后很震惊,等他们走后我立马询问夫人,夫人只顾着哭,说她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我一时接受不了,忍不住也默默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想到老爷死后有一堆事要张罗,便强打起精神去了趟寿衣铺。”
范夫人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
“至于棺材这种大件的东西,我不敢自己拿主意,便匆忙回家想让夫人做主。刚进家门,就看到夫人和王德明在厅里议事,见我回家后就不说话了。我问夫人棺材的事情怎么办,夫人含含糊糊地说这些不用我管,然后就把我支使到厨房里,没一会儿就说今日我可以提早离开,剩下的是由她和王德明操办就行。我想着总归我是个外人,就离开了。”
范夫人抬手抚了抚原本就整齐的发丝。
“隔日,我早早地来到范家,家里已经支起了灵堂,可我找了一圈不见老爷的遗体。我去问夫人,夫人说遗体还在警署厅,我心里尽管生气,却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时夫人把我叫到偏房,问我是不是缺钱。我一听这话,心里十分不安又有些愤怒,老爷夫人一向厌恶我去赌场赌钱,先前老爷还因着十几年的情分勉强将我留在这里,老爷一走,她提起这事莫不是要借口让我离开。”
“果然如我所想,夫人说老爷不在了,她也用不到佣人,让我在丧事之后就可以另寻雇主了。不过看在我伺候老爷这么多年,她会给我一笔补偿。我犹豫了一下,应了,我确实需要这笔钱。”
“上午来吊唁的人很多,大部分是老爷曾经的病人。我忙着四处张罗着,看到警署厅的人又来了。他们说要重新调查老爷死亡一事,并且把夫人叫走了。我感到很奇怪,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夫人从老爷的书房出来后,寻到我,说警官们要找我,同时她又小声的对我说,让我不要透漏当晚我看到她的事情,相应的,她会给我更多的钱……”
“够了。”范夫人低声说:“不要再念了。”
顾彬依言放下口供。
“这是胡全的一言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