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链引归途

沈玦走出桃林时,晨雾正沿着青石板路漫上来,沾湿了他的靴底。

脚踝的魂链安静地贴在皮肤上,那丝微弱的金光时隐时现,像江烬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温度。

他摸了摸行囊里叠好的桃花锦袍,布料的褶皱里还卡着几片粉色花瓣,是昨夜狂风卷落时沾上的。

古镇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卖豆腐脑的摊贩支起木桌,蒸腾的热气裹着葱花味漫过街角。

沈玦驻足看了片刻,想起江烬昨夜笨拙熬药的模样,喉间突然泛起一阵涩意。

那个连桃花酥掉在地上都没察觉的鬼煞,此刻不知被无间狱的黑雾卷去了何方。

“客官,要碗豆腐脑吗?” 摊贩的吆喝声将他从怔忡中拉回,沈玦摇摇头,转身往镇外走去。

脚踝的魂链突然轻轻颤动,链节上的 “玦” 字纹路闪过一丝金光,指向西方的方向 —— 那是通往幽冥边界的路。

他的心猛地一跳。魂链从未主动指引过方向,想来是江烬的魂体虽散,执念却仍附着在链上,正拼尽全力为他引路。

沈玦握紧行囊的带子,指尖触到锦袍上的绣线凸起,像是握住了某种无形的承诺。

往西走的路渐渐荒凉,青石板变成了黄土小径,道旁的桃树也换成了丛生的荆棘。

沈玦走得极快,脚踝的魂链不时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是在提醒他 “快些,再快些”。

日头升至正午时,他在一处山坳里发现了异常 —— 地面上散落着几缕黑色的雾絮,沾着暗红的魂血,正是无间狱恶鬼的气息。

“江烬?” 沈玦蹲下身,指尖刚碰到那些雾絮,就被烫得缩回手。

雾絮里残留的戾气比昨夜更甚,显然江烬在此处经历过一场恶战。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荆棘丛,看见某根尖刺上挂着半片白衫布料,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 那是江烬常穿的那件。

魂链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链节上的尖刺刺破皮肉,逼出的血液顺着链身往上攀爬,在 “玦” 字纹路上凝成细小的血珠。

沈玦这才注意到,山坳深处的石壁上刻着几道抓痕,痕迹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与魂链的光芒如出一辙。

“你在这里对抗过他们?” 沈玦抚过那些抓痕,指尖触到石缝里嵌着的玄甲碎片,“是不是伤得很重?”

无人应答,只有山风穿过荆棘丛的呜咽声,像是江烬压抑的喘息。

沈玦将那半片白衫布料小心地收进香囊,又把玄甲碎片裹进锦袍的夹层 —— 这些零碎的物件,如今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入夜后,他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落脚。神像的头颅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半截泥塑身躯,蛛网在空荡的眼眶里结得密密麻麻。

沈玦生起篝火,将桃花锦袍铺在地上当褥子,刚躺下就被魂链的灼痛惊醒 —— 链节上的金光正疯狂闪烁,像在发出警报。

“怎么了?” 沈玦坐起身,看见篝火的火焰突然变成诡异的绿色,映照得神像残躯投下扭曲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起熟悉的硫磺味,比白日山坳里的气息浓郁百倍,显然有恶鬼正循着魂链的气息追来。

他迅速熄灭篝火,躲到神像背后的暗格里。

这是江烬教他的法子,三百年前在忘川躲避天界巡查时,他们就常藏在类似的暗格里,听着外面黑风呼啸,感受着彼此紧贴的心跳。

暗格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恶鬼特有的桀桀怪笑。“魅魔的气息…… 就在这附近……” 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江烬那厮把他藏哪儿了?”

“那鬼煞被我们打散了魂体,还能护着谁?” 另一个声音带着嘲弄,“找到魅魔,抽了他的魂核,定能让狱主大人重赏我们!”

沈玦的心脏猛地收紧。

打散魂体…… 原来江烬为了护他,竟落得如此境地。

他下意识地攥紧脚踝的魂链,指腹被链节的尖刺划破,血珠滴落在链上,激起一阵更亮的金光。

暗格的木板突然被掀开,一只布满褶皱的鬼爪伸了进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暗红的魂血。

沈玦屏住呼吸,指尖凝聚起魅魔的精气 —— 他虽不擅长打斗,但这点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就在鬼爪即将触到他衣襟时,脚踝的魂链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将那只鬼爪弹得粉碎。

暗格外传来恶鬼的惨叫,伴随着金光穿透躯体的噼啪声。沈玦趁机从暗格里滚出来,看见三道黑影正被魂链的金光灼烧,躯体在光芒中渐渐透明。

“是江烬的魂链!” 其中一只恶鬼嘶吼着,想要遁入黑雾逃窜,却被金光凝成的锁链缠住脚踝,拖回原地。

沈玦这才看清,那些金光并非凭空而生 —— 魂链的链节正在不断延长,黑色的锁链上缠绕着血色的纹路,正是江烬三百年执念所化的缚魂咒。

每一道金光落下,都伴随着恶鬼的惨叫,也伴随着沈玦脚踝传来的灼痛,像是江烬正隔着时空与他一同承受这份反噬。

“快撤!” 领头的恶鬼见势不妙,化作一道黑雾往山外逃去。

剩下两只被金光烧成了飞灰,散在空气里的硫磺味中,竟混着一丝极淡的兰草香 —— 那是江烬魂体的气息。

金光渐渐褪去,魂链缩回脚踝的长度,只是链节上的 “玦” 字纹路变得更加清晰,像用鲜血重新描摹过。

沈玦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时渗出血珠,与魂链的血迹融在了一起。

山神庙外的月色格外明亮,沈玦走到篝火边坐下,将桃花锦袍摊开在膝头。

夜风掀起袍角,露出内衬里那行用魂血绣的字:“等我回来,定不负相思意”。此刻那些字正泛着淡淡的金光,与魂链的光芒遥相呼应。

“你看,” 沈玦轻声对着锦袍说,指尖抚过那些发烫的字迹,“你的魂链还在护着我。就像三百年前在暗格里那样。”

锦袍的布料微微起伏,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沈玦将脸埋进袍领,闻到熟悉的当归香混着兰草味 —— 那是江烬昨夜熬药时沾染上的气息,如今成了这荒山野岭里唯一的慰藉。

第二日清晨,魂链再次指引方向,这一次是往西北方。

沈玦顺着黄土路往前走,发现沿途的荆棘丛里开始出现玄甲碎片,有的沾着黑雾,有的却泛着金光,显然是江烬在溃散前刻意留下的标记。

行至黄昏时,他在一道峡谷前停住脚步。

峡谷对岸的悬崖上刻着巨大的符文,泛着黑红色的光芒,正是无间狱的结界。

而峡谷的吊桥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 穿金甲的天界使者,手持长枪,枪尖还滴着暗红的魂血。

“沈玦。” 使者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三百年不见,你倒是和那鬼煞越发亲近了。”

沈玦的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张脸,三百年前就是这个使者,持着长枪指着他的咽喉,说他是 “祸乱三界的妖孽”。

此刻对方的枪尖上沾着的,分明是江烬的魂血。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沈玦的声音发颤,脚踝的魂链突然绷直,链节上的尖刺深深扎进皮肉,像是在替他宣泄怒意。

金甲使者嗤笑一声,用枪尖挑起半片玄甲:“那鬼煞为了护你,竟不惜燃烧魂体冲破结界。可惜啊,终究是逃不过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的目光扫过沈玦的脚踝,“倒是这条魂链有趣,用魅魔的血养着鬼煞的执念,怪不得能引来这么多恶鬼。”

沈玦的心脏像是被长□□穿,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燃烧魂体…… 江烬竟做到了这一步。

他想起昨夜山神庙里恶鬼的对话,想起沿途沾着金光的玄甲碎片,原来那些都不是标记,而是江烬燃烧魂体时散落的余光。

“把他还给我。” 沈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魅魔的精气在他掌心凝聚成淡紫色的光球,“否则,我便拆了这天界的结界,让你们尝尝万魂噬心的滋味。”

金甲使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就凭你?一个靠着鬼煞庇护才能苟活三百年的魅魔?” 他猛地挺□□来,枪尖带着天界的雷霆之力,“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妖孽!”

沈玦侧身避开,掌心的光球砸向使者的肩头。

他的动作极快,带着魅魔特有的灵动,却终究抵不过天界法器的威力。

枪尖擦过他的锁骨,在旧痕旁边划开一道新的伤口,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三百年了,还是这么弱。” 使者冷笑,再次挺□□来,“难怪那鬼煞要拼了命护着你。”

就在枪尖即将刺穿沈玦心脏时,脚踝的魂链突然暴涨,黑色的锁链像有生命般缠住枪身,链节上的 “玦” 字纹路爆发出刺眼的金光。使者惨叫一声,被金光弹得后退数步,枪身上竟出现了细密的裂痕。

“这是…… 江烬的执念?” 使者震惊地看着魂链,“那鬼煞都快魂飞魄散了,还留着这么强的执念?”

沈玦低头看着缠绕在枪身上的魂链,链节上的金光正顺着枪身往上蔓延,将天界的雷霆之力一点点吞噬。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江烬的魂体虽散,可那些刻在魂链里的守护欲,却比三百年前更加炽烈。

“你伤不了他。”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峡谷上空响起,带着黑雾的质感,却又透着熟悉的温柔。

沈玦猛地抬头,看见峡谷对岸的结界上方,凝聚起一道模糊的虚影 —— 是江烬的轮廓,正被无数鬼爪撕扯,却依旧固执地望着他的方向。

“江烬!” 沈玦嘶吼着,任由魂链吸走自己的血液和精气,“别再耗着了!”

虚影没有回应,只是抬手对着金甲使者的方向挥了挥。

魂链突然暴涨数倍,将使者死死缠住,金光顺着锁链涌入使者的铠甲,逼得他连连后退,最终惨叫着化作一道金光遁走。

黑雾中的虚影这才缓缓转向沈玦,轮廓比刚才清晰了些,能看见他眼尾那抹熟悉的红痕。

“沈玦……”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往结界…… 东南角…… 那里有……”

话语没能说完,虚影就被更浓的黑雾吞噬,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夜空中。

魂链也随之缩回原状,只是链节上的 “玦” 字纹路彻底亮起,像在他脚踝上烙下了永不熄灭的印记。

沈玦站在吊桥上,看着对岸空荡荡的结界,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这个傻子,都已经魂体溃散了,还在想着给他指路。他抹了把脸,转身往结界的东南角走去,脚步坚定得像踩在忘川的黑礁石上。

东南角的结界果然有处薄弱点,那里的符文颜色暗淡,还残留着玄甲撞击的痕迹。

沈玦摸出藏在锦袍夹层里的玄甲碎片,将其按在符文中央 —— 碎片与结界碰撞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金光,竟硬生生撕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里传来熟悉的兰草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沈玦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脚踝的魂链在穿过结界的刹那发出嗡鸣,像是终于回到了归宿。

结界后的景象与外界截然不同。没有黑雾弥漫,反而像是片幽静的山谷,谷底开满了白色的兰草,正是三百年前他种在江烬营帐前的品种。

而山谷中央的石台上,躺着道熟悉的身影 —— 江烬蜷缩在那里,身上的白衫沾满血迹,颈侧的魂痕却泛着柔和的粉色,显然是被某种力量护住了魂体。

“江烬。” 沈玦跪坐在石台前,指尖抚过他苍白的脸颊。

对方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可嘴角却噙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做着什么甜蜜的梦。

脚踝的魂链突然自动解开,化作无数黑色丝缕,温柔地缠绕住江烬的手腕,将沈玦的血液一点点渡过去。

链节上的 “玦” 字纹路在两人之间流转,像是在重新编织一条更紧密的纽带。

沈玦这才明白,江烬让他来东南角,不是为了让他救自己,而是知道这里的兰草能安抚魂体,知道魂链能借他的精气重聚魂体 —— 这个疯了三百年的鬼煞,连自己溃散前的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他脱下桃花锦袍,盖在江烬身上,又将散落的兰草花瓣拾起来,放在他的枕边。

做完这一切后,沈玦才在石台旁坐下,靠着台子打起盹来。

梦里,他又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忘川。

江烬正将同心结系在他脚踝上,玄甲的鳞片在黑风里泛着冷光。“等清剿结束,” 他轻声说,指尖抚过结扣,“我们就去人间看桃花。”

沈玦笑着点头,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这一次,无论谁来拉扯,都再也不会松开。

晨露滴落时,沈玦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他睁开眼,看见江烬正睁着眼睛看他,眼神里带着初醒的迷茫,却又在看清他的瞬间亮起星光。

“沈玦……”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你没走?”

沈玦摇摇头,指尖抚过他颈侧已经淡去的魂痕:“我说过,换我等你。”

江烬的眼眶瞬间红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对不起……” 他哽咽着,声音里全是后怕,“我以为…… 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玦任由他抱着,鼻尖蹭过他沾满兰草香的发顶。

脚踝的魂链不知何时重新缠上,只是这一次没有尖刺,没有束缚,只有两心相依的温热。

山谷里的兰草在晨光里轻轻摇曳,像在为这迟到的相拥低声祝福。

他们的路还很长,无间狱的追兵、天界的余孽、那些尚未拼凑的记忆碎片,都还在前方等着。

可只要魂链还在,只要彼此的执念不灭,就算隔着三界六道,隔着多少年的时光,他们终究会找到彼此。

因为这条用鲜血、执念和等待编织的缠缚之链,早已将他们的魂魄系在了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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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绳缚玦
连载中阿恙无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