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云层突然压低,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古镇上空。
沈玦刚把晒干的草药收进竹篮,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在古宅的青瓦上噼啪作响,溅起的水花在窗棂上晕开一片片水痕。
江烬不知何时凑到了窗边,白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缠着的半截红绳。
他正盯着雨幕里摇曳的老槐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沿的木刺,魂丝随着他的动作在沈玦脚踝轻轻颤动。
“雨会淹了忘川吗?” 他突然问,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茫然,“当年你总说怕水,要是河水漫上来……”
沈玦将草药倒进陶罐,听见 “怕水” 二字时动作顿了顿。三百年前他确实怕水,魅魔的魂魄本就忌阴湿,忘川的河水更是能腐蚀魂体的毒。
那时江烬总在雨天把他裹进玄甲里,用体温焐干他发间的水汽,盔甲的冰凉和掌心的温热形成奇异的反差,成了他记忆里最清晰的触感。
“不会。” 沈玦往陶罐里添了些清水,火苗舔着罐底发出细微的声响,“这里离忘川很远。”
江烬转过头,眼尾的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芒。
他走过来蹲在火堆旁,看着跳跃的火焰出神,指尖的红绳垂在火苗上方,却没被灼烧的痕迹 —— 鬼煞的魂体早已不怕凡火,怕的是心底那点不敢触碰的柔软。
“我记起一些事。”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有个穿金甲的人,拿着长枪指着你,说你是…… 是祸乱三界的妖孽。”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骨节泛白,魂丝瞬间勒紧了沈玦的脚踝,“我把他的枪折了,用玄甲的碎片……”
话语突然卡在喉咙里,江烬的脸色变得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像是被什么尖锐的记忆刺穿了魂魄。
沈玦连忙按住他颤抖的肩,指尖触到他皮下涌动的黑雾 —— 那是无间狱的戾气在翻涌,每次回忆起天界清剿的片段,他的魂体就会变得极不稳定。
“别想了。” 沈玦把陶罐往他面前推了推,草药的清香混着水汽漫开来,“先喝药,你的魂体太躁了。”
这是他今早去镇上药房抓的安神草,混着自己用魅魔精气凝练的露珠熬成的,或许能稍微压制江烬体内的戾气。
江烬却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手,眼神警惕地盯着陶罐:“这里面…… 没有毒药?”
沈玦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百年的折磨让他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变得奢侈。
他舀起一勺药汁凑到唇边,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微苦的回甘:“你看,没有毒。”
江烬盯着他的喉结看了半晌,才迟疑地接过陶碗。
他喝得很慢,药液顺着嘴角淌下来,在下巴上划出蜿蜒的水痕,像未干的泪痕。
沈玦抽出帕子想替他擦掉,手腕却被他反手抓住,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你的味道变了。” 江烬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腕骨,声音里带着困惑的喟叹,“以前你的身上有甜香,像忘川边新开的曼殊沙华,现在……” 他皱着眉嗅了嗅,“像被雨水泡过的石头,冷得发涩。”
沈玦的心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
魅魔的甜香是靠吸食浓烈的**维持的,三百年独自游荡,他早已习惯了捡拾那些稀薄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哪还有当年在江烬身边时,被充沛情感滋养出的馥郁。
“人总是会变的。” 他抽回手,帕子落在地上沾了泥水,“三百年了,什么都在变。”
江烬却猛地摇头,眼尾的红痕又开始加深:“你不能变。”
他固执地说,指尖死死扣住沈玦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的味道、你的样子,都只能是我的。”
他突然低下头,滚烫的呼吸喷在沈玦的锁骨处,那道浅淡的牙印像是被唤醒的印记,瞬间传来尖锐的痒意。
沈玦浑身一僵,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在看到他眼底那抹脆弱的偏执时,指尖微微发颤。
“别碰……”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抗拒,而是害怕 —— 怕自己沉溺在这迟来的亲昵里,怕三百年筑起的防线在他靠近的瞬间轰然崩塌。
江烬却像是没听见,鼻尖轻轻蹭过那道旧痕,动作虔诚得像在朝拜。
“这里是我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占有欲,“三百年前是,现在也是。谁要是敢觊觎……”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的温柔瞬间被暴戾取代。
沈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台上不知何时落了只黑色的乌鸦,正歪着头盯着他们,猩红的眼珠在雨幕里闪着诡异的光。
“它在看你。” 江烬的声音冷得像冰,魂丝骤然绷紧,勒得沈玦脚踝的皮肉几乎要嵌进骨缝,“它在偷看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指尖突然弹出一缕黑雾,那乌鸦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黑雾裹住,瞬间化作一撮黑灰,被风吹散在雨里。
沈玦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江烬杀过无数恶鬼,却没想到他连只凡鸟都容不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偏执,而是深入骨髓的疯狂,是无间狱三百年不见天日的囚禁,磨出来的戾气。
“江烬!” 沈玦的声音带着怒意,“那只是只鸟!”
江烬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瞬间红了:“它在看你。” 他重复道,声音里带着哭腔,“所有东西都想抢走你,天界的人、无间狱的鬼、现在连只鸟都……” 他突然捂住脸蹲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守不住你…… 我还是守不住你……”
沈玦看着他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心头的怒意突然就散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
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个站在黑风里的鬼将,玄甲染血却依旧挺直的脊梁,那时的他从不说 “守不住”,只会把他护在身后,用断剑劈开所有危险。
可现在,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江烬,却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雨夜里抱着膝盖哭泣。
沈玦走过去,轻轻坐在他身边,将披风披在他颤抖的肩上。
雨声淅淅沥沥,火堆噼啪作响,古宅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我没走。” 他轻声说,指尖穿过江烬湿漉漉的发丝,“三百年都没走,一只鸟又能把我怎么样?”
江烬没有抬头,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闷闷地说:“他们说你是魅魔,生来就会勾引人。你是不是…… 是不是早就厌烦我了?”
这句话像根冰锥,狠狠扎进沈玦的心脏。
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些被江烬斩杀的修士,他们确实这样骂过他,说他用魅术蛊惑了镇守忘川的鬼将。
那时江烬总是把他按在怀里,用玄甲挡住所有污秽的言语,说:“我的沈玦,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可现在,连江烬自己都信了这些话。
“没有。” 沈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抬起江烬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厌烦过。江烬,你看着我 ——”
他的指尖抚过江烬眼尾的红痕,那里的皮肤滚烫,像有团火在燃烧。
“当年你把我推出暗格,我恨过你不告而别,恨过你让我一个人活着。” 沈玦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我从来没有厌烦过你。”
江烬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
他抓住沈玦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神里翻涌着震惊、狂喜和不敢置信:“真的?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没有厌烦你。” 沈玦一字一顿地重复,看着他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像风吹散了乌云,露出了藏在深处的星辰,“从来没有。”
江烬突然笑了,眼尾的红痕在火光里泛着妖异的色泽,疯癫中带着纯粹的欢喜。
他猛地扑过来抱住沈玦,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揉进骨血里,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颈窝:“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会厌烦我……”
他的魂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光,那些缠绕在沈玦脚踝的魂丝也变得柔软起来,不再勒得生疼,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沈玦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混乱而急促,像擂鼓一样敲在自己的胸口。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沈玦拍着江烬的背,任由他像个孩子似的在自己怀里撒娇。
他知道这样不对,知道这个疯魔的江烬很危险,可心底那点柔软却像雨后的藤蔓,疯狂地蔓延开来,缠绕住所有理智。
夜幕降临时,江烬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
他靠在沈玦肩头,看着火堆发呆,指尖无意识地缠着沈玦的一缕发丝。
“我做了个梦。” 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迷茫,“梦见你站在忘川边,穿着白色的祭服,锁链在脚踝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沈玦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三百年前,他作为祭品被送到忘川,确实穿着那样的祭服,被铁链锁在黑礁石上,等着被鬼将吞噬魂魄。
“你当时很怕我。” 江烬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火堆听,“可我更怕你…… 怕你像之前那些祭品一样,看到我的脸就尖叫,怕你…… 不肯留在我身边。”
沈玦没有说话。他记得自己当时确实怕极了,怕这个传闻中以魂为食的鬼将,怕他眼中的幽冥鬼火,怕他玄甲上的血腥味。
可后来,那些恐惧都变成了别的东西,变成了深夜盔甲下的体温,变成了锁骨上的牙印,变成了三百年都磨不掉的执念。
“他们说魅魔没有心。” 江烬转过头,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眼神里带着孩童般的认真,“可我摸到过你的心,在你睡着的时候,它跳得很轻,像…… 像忘川底的珍珠。”
沈玦的脸颊微微发烫。
魅魔确实没有人类那样的心脏,可他有魂核,在左胸的位置,三百年前江烬总在他睡着时,用掌心贴着那里,说要焐热他冰冷的魂核。
“江烬。” 沈玦轻声唤他的名字,指尖抚过他颈侧的魂痕,“你还记得…… 你为什么要在我锁骨上留下印记吗?”
江烬的眼神突然变得茫然,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层层涟漪。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沈玦锁骨的旧痕,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只知道…… 那里必须有我的印记。”
沈玦的心沉了沉,却还是笑了笑:“没关系。”
夜深时,沈玦被一阵冰凉的触感惊醒。他睁开眼,看见江烬正蹲在床边,用指尖轻轻描摹他锁骨的旧痕,眼神里带着偏执的痴迷,像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你又去勾引人了吗?” 江烬的声音带着水汽般的湿冷,贴在他耳边响起,“今天那个卖包子的,看你的眼神…… 很碍眼。”
沈玦叹了口气,知道他又在说胡话了。
江烬总是这样,清醒时像个脆弱的孩子,睡着后却变成偏执的疯魔,用混乱的记忆碎片编织出一个个诡异的梦境。
“没有。” 沈玦闭着眼回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我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
“那他们的**,有我当年给你的甜吗?” 江烬的指尖滑到他的唇角,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你吸食的那些…… 有我把魂火渡给你时甜吗?”
沈玦猛地睁开眼。
魂火渡灵。
三百年前,他精气不足,险些魂飞魄散,是江烬将自己的幽冥鬼火渡了一半给他,才保住他的魂魄。
那火确实是甜的,像浸了蜜的岩浆,烫得他魂体发颤,却又舍不得放开。
“你记起来了?” 沈玦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
江烬却像是没听见,只是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眼尾的红痕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色泽:“说啊,有没有?”
沈玦看着他混乱的眼神,心头的惊喜瞬间变成了酸涩。
他没有记起来,只是那些刻在魂魄里的片段,偶尔会像漏网之鱼,从记忆的缝隙里钻出来。
“没有。” 沈玦轻声说,抬手覆上他冰凉的指尖,“谁的都没有你给的甜。”
江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簇幽冥鬼火。
他低下头,鼻尖蹭过沈玦的锁骨,潮湿的气息带着浓重的执念,烫得那道旧痕微微发疼。
“那你只能是我的。” 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只能吸食我的**,只能…… 留在我身边。”
沈玦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魂丝在脚踝轻轻颤动,像一首无声的歌谣,唱着三百年的等待与重逢。
他知道这样不对,知道这样的江烬很危险,知道他们的未来可能布满荆棘。
可当他感受到怀中人温热的呼吸,感受到那道刻在骨血里的羁绊时,所有理智都变成了甘愿沉沦的纵容。
无论是当年的鬼将,还是现在的鬼煞,无论是清醒的他,还是疯魔的他,都是刻在他魂魄里的印记,永远无法磨灭。
夜风吹过古宅,带来了雨后的清新,也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沈玦的睫毛颤了颤——平静的日子或许不会太久了。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危机,那些被遗忘的真相,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再次将他们卷入命运的漩涡。
可至少现在,他只想沉溺在这短暂的安宁里,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感受着那道跨越三百年的羁绊,感受着…… 这份疯魔背后,未曾熄灭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