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镜中鬼

古铜镜蒙着层厚重的灰,沈玦用袖口擦拭时,指腹触到冰凉的铜锈,像摸到三百年未化的霜。

镜面渐渐显露出他的轮廓,还是那副清冷模样,鸦羽般的长发垂在肩头,发尾沾染着古宅里漂浮的尘埃,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寒星 —— 魅魔本不该有这样干净的眼神,可他偏偏长了,三百年未曾改变。

他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锁骨处的旧痕,那里的皮肤比别处更薄,像覆着一层易碎的冰。

三百年前的痛感仿佛还残留在骨血里,每次触碰都能牵扯出细密的疼,提醒他那场以 “别等” 作结的分离,从来都不是句空话。

指腹下的皮肤微微发烫,像是有团微弱的火在皮下燃烧,这是魅魔对执念的本能反应,而他的执念,从三百年前那个雪夜起,就只刻着一个名字。

铜镜边缘的饕餮纹在昏暗天光里投下扭曲的阴影,沈玦忽然注意到,镜面里自己的肩膀后方,有团灰影在蠕动。

那影子比他的轮廓更稀薄,白衫下摆像是浸在水里,正往下滴落着无形的水珠,在镜面上晕开一圈圈模糊的涟漪。

沈玦的呼吸猛地顿住,喉结上下滚动。他看见那影子抬起手,半截腐烂的红绳缠在苍白的腕骨上,绳头垂落的弧度,和记忆里忘川岸边系在三生石上的那截一模一样。

他猛地转身,古宅的尘埃在他转身的气流中翻涌,梁上悬着的蛛网剧烈震颤,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穿堂风卷着枯叶掠过门槛,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谁在暗处窃笑。

“幻觉吗?” 沈玦低声自语,指尖的冷意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让那里泛起一阵空落落的疼。

三百年,他早已习惯了独自游荡,靠着吸食那些浅薄的**维生,像一株生长在阴沟里的植物,见不得光,也不需要光。

忘川的黑风刮过他的魂魄,人间的烟火熏过他的皮囊,可他锁骨上的牙印始终鲜活,如同昨日刚留下的烙印。

可刚才镜中的影子,那双眼睛…… 分明带着红,像被血浸泡过的玛瑙。

他又转回去看铜镜,镜面却恢复了平静,只有他自己的倒影,清冷得像一尊没有魂魄的玉像。

沈玦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魅魔的**是别人的,可他自己的执念,却像附骨之疽,三百年都没能磨掉。

他伸出手,指尖贴上冰凉的镜面,镜中的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让他指尖发麻。

“你在找我?”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水汽般的湿冷,像有人刚从水底探出头,吐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河泥的腥气。

那声音贴着耳廓游走,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让沈玦颈后的汗毛瞬间竖起。

沈玦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这个声音,他化成灰也记得。

三百年前,就是这个声音,在忘川边缘的黑风里念他的名字,在无间狱的锁链声中许下承诺,在他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挣扎里,反复撕扯着他的魂魄。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那人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白衫上的灰渍像是永远也洗不掉,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轮廓。

他的头发很长,贴在颈间和脸颊上,遮住了一部分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恰好落在他胸口,却被那身阴湿气息吞噬,连一丝暖意都透不进去。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有血要从里面渗出来。

他就那样看着沈玦,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疯狂、偏执、渴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委屈,像个被丢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江烬……” 沈玦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怨恨、思念、痛苦的复杂情绪,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以为三百年足以将一切抹平,可当这个人真的站在面前,他才发现,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只是在等待一个爆发的契机。

江烬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木板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古宅里显得格外清晰。

腐朽的木屑从地板缝隙里簌簌落下,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红痕更加明显,像一道干涸的血痂:

“你果然没听话。”

沈玦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到了冰冷的墙壁,砖石的棱角硌得他肩胛骨生疼。

锁骨处的旧痕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是有牙齿再次咬在了那里,带着熟悉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他瞬间想起三百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的江烬,还不是现在这副阴湿疯癫的模样。

他是镇守忘川的鬼将,一身玄甲在黑风里泛着冷光,眉眼锋利如刀,却会在无人的时候,卸下所有防备,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他锁骨处的皮肤。

篝火在他们之间跳动,映得他眼中的红痕格外柔和。

“这样,你就属于我了。” 那时的江烬,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指腹压在刚留下的牙印上,力道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可后来,他却对他说 “别等”。

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刀,插进他的心脏,三百年都在流血。

“你是谁?” 沈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冷声问道,“江烬三百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他刻意加重了 “魂飞魄散” 四个字,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试探对方。

他怕,怕眼前的这个人是假的,是他执念太深产生的幻象,是那些觊觎他的魑魅魍魉幻化出来的诱饵。

他更怕,这一切都是真的,怕这个疯魔般的重逢,会将他好不容易维持了三百年的平静彻底打碎。

他已经习惯了孤独,习惯了靠着微薄的**苟延残喘,不想再被卷入任何纷争。

江烬听到他的话,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扭曲,眼尾的红痕像是活了过来,顺着眼角往下蔓延,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诡异的纹路:

“我是谁?”

他一步步逼近,身上的湿冷气息越来越浓,带着无间狱特有的血腥和腐臭,“沈玦,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是谁?”

他的眼神太烫,像烧红的烙铁,要将沈玦的魂魄都烫出一个洞来。

沈玦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比三百年前消瘦了许多,下颌线变得更加锋利,皮肤白得像纸,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江烬……” 沈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会……” 他想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想问他三百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这几个字。

“我来找你。” 江烬打断他的话,伸出手,指尖带着腐烂红绳的那只手,轻轻抚上沈玦的脸颊。

他的指尖冰凉,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冻得沈玦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再后退。’

那熟悉的触感,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无数个日夜,想起了忘川岸边的依偎,想起了篝火旁的低语。

“我找了你三百年。” 他的声音低沉而执拗,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沈玦的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的。你会等我,就像我…… 一定会找到你一样。”

沈玦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江烬踉跄了一下,后退了两步。他看着江烬眼中瞬间闪过的受伤和委屈,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到江烬的手僵在半空,那截腐烂的红绳在他指间微微颤抖,像一条濒死的蛇。

“别碰我!” 沈玦的声音冷硬,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三百年前,你让我别等。现在又回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微微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他。

他恨过他的不告而别,恨过他的自作主张,恨过他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独自游荡。

可当这个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身的风霜和疯癫,对他说 “我找了你三百年” 时,他所有的恨意,都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热水,瞬间融化,只剩下满心的酸涩和恐惧。

他怕这个疯子般的江烬,怕他眼中的偏执,怕他身上的阴湿气息,更怕自己会再次沉溺,再次被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百年前的痛苦还历历在目,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经历一次。

江烬被他推开后,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受伤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浓重的偏执。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沈玦,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话音刚落,沈玦突然感觉到脚踝处一紧,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了上来,顺着脚踝往上蔓延。

他低头一看,只见几缕黑色的魂丝,正从江烬的指尖溢出,像有生命的蛇,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脚踝。

那魂丝漆黑如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每一根都像是由无数细小的执念拧成。

那魂丝带着江烬身上特有的湿冷气息,还有一种…… 浓烈到化不开的执念,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沈玦能感觉到,那魂丝正在一点点渗透他的皮肤,试图与他的魂魄建立联系,一种强烈的束缚感让他感到窒息。

沈玦想要挣脱,调动起体内仅存的魅魔之力,试图将魂丝震断。

可那魂丝异常坚韧,无论他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反而越收越紧,勒得他脚踝生疼,仿佛要嵌入骨血之中。

他抬头看向江烬,只见江烬正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眼中闪烁着满足而疯狂的光芒。

“你逃不掉的。” 江烬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这一次,我会把你锁在我身边,永远。” 他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玦的心上,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沈玦看着他眼中的疯狂和偏执,看着缠在自己脚踝上的魂丝,突然觉得,这场迟了三百年的重逢,像一根淬了毒的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迷茫。

三百年的等待,等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更深的缠缚。

他看着江烬一步步向他走来,看着他眼中那团名为 “执念” 的火焰,心中一片冰凉。

魅魔的本能让他渴望靠近强大的魂魄,而江烬的执念,恰是世间最烈的火焰。

他知道,自己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会被灼伤,却还是无法抗拒那致命的吸引力。

江烬已经走到他面前,再次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这一次,沈玦没有再推开他,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能感觉到江烬的指尖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安心,又一阵恐慌。

他知道,自己恐怕…… 又要沦陷了。

从三百年前在忘川岸边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经和他紧紧纠缠在一起,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

古宅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屋顶的破洞,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烬的身影笼罩在沈玦身上,将他完全纳入自己的阴影之中。那截腐烂的红绳在他指间轻轻晃动,像是在宣告着一场迟到了三百年的重逢,也预示着一段更加纠缠不清的未来。

沈玦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古宅里格外清晰,和江烬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和谐的韵律。

从这一刻起,他三百年的平静生活,彻底结束了。

而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未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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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绳缚玦
连载中阿恙无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