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尔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故作严肃地点头:“举手之劳。”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帕子,轻轻按在赵舒意手腕的擦伤处,“小公子受伤了。”
赵舒意下意识想要推拒,却又觉得会很奇怪,她现在可也是个男人。
只是她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男子离得这么近。
游心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攥紧手心,一手的汗。
“在下王远思,不知两位要到哪里去?”
游心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粗着嗓子道:“我家公子要去前面的镇子探亲。”
澹尔,现在该称他王远思了,目光在赵舒意紧攥的衣袖上停留片刻,唇角微扬:“巧了,在下正要去前面办事。”他随手将折扇别在腰间,“这山路不太平,不如同行?”
赵舒意摇头。
游心会意,连忙摆手:“不劳烦王公子了,我家公子……呃……性子孤僻,不喜与人同行。”
王远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赵舒意主仆二人仍踌躇不前,忽然压低声音道:“只是此处不仅有山匪,还有强盗,穷凶极恶的很,专挑年轻公子下手,手段特别特别残忍。”
赵舒意明知他在胡诌,可林间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她倒真是有些害怕了。
她咬了咬唇,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王远思走在前头,笑的面容舒展开来,“在下保证,把二位平安送到。”
日头西斜时,三人终于抵达,赵舒意的耳朵几乎要起茧子——这一路上,王远思的嘴就没停过。
“小公子你看那片云。”
“这里的山泉甜得很。”
赵舒意板着脸不搭理,他却丝毫不觉尴尬。
折扇一展,又继续自顾自说。
游心在后头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的话。
赵舒意给游心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趁人不注意,默契地往人堆里扎,三拐两拐就钻进了家成衣铺子。
“掌柜的,”赵舒意压低声音,“后门在哪儿?”
她俩从后巷溜出来时,正瞧见王远思站在街对面糖铺前,举着根糖葫芦东张西望。赵舒意拉着游心躲到馄饨摊后头,听他询问:“老伯,可看见两位穿蓝衣的公子?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高。”
他比划着,“特别不爱说话。”
馄饨摊的热气模糊了赵舒意的视线。
她看着王远思挨个铺子打听,若是旁人也就不管了,这位王公子还真是热心肠啊。
“公子,咱们现在……”
成衣铺子的人花钱打点过了,现在是把人甩掉了。
“再换身衣服吧。”
两人在成衣铺后院匆匆换上,又将先前的衣裳塞进袋子里。
赵舒意俨然一副富贵公子的模样,游心也换了身,扮作贴身小厮。
“公子,这样行吗?”游心压低声音问道。
赵舒意淡淡道:“若打扮得太寒酸,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两人等到天色稍晚,七拐八绕,沿着繁华的主街往醉月楼走去,赵舒意步履从容,折扇轻摇,游心跟在她身后,捧着个锦缎包袱。
醉月楼前车马喧嚣,朱漆大门两侧站着几位衣着光鲜的伙计。
赵舒意刚走近,便有人迎上来:“这位公子面生,是头一回来?”
“听闻醉月楼的琴师技艺超群,”赵舒意随手抛去一锭银子,“特来一观。”
伙计接过银子,脸上堆满笑容:“公子好眼光!楼上雅间请!”
赵舒意微微颔首,带着游心踏入楼内。
楼中陈设华美,处处透着奢靡之气。
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楼下,演出刚刚开始。
只见一位身着轻纱的红衣舞姬踏着鼓点翩然登场,水袖翻飞间,引得满堂喝彩。
她忍不住微微前倾身子,眼睛亮晶晶的,这可是宫里从来看不到的景象。
“公子是头一回来吧?”
一道甜腻的嗓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赵舒意转头,只见一位穿着粉红色襦裙的姑娘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手里还捧着壶酒。
眉眼间风情万种,身上有浓郁的脂粉香气。
赵舒意一时语塞,耳根瞬间红透。
游心刚要上前解围,那姑娘已经自来熟地坐了下来:“奴家叫皎若,公子生得真俊~”
说着就要往赵舒意杯里斟酒。
“哎哟!小兄弟也在啊!”一道清朗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只见澹尔公子摇着折扇大步走来,发冠有些歪,衣服下摆也沾了些泥点子。
皎若姑娘顿时变了脸色,澹尔悄悄使了个眼色,她就下去了。
澹尔一屁股坐在赵舒意旁边,顺手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赵舒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惊得浑身僵硬,手里的杯子差点打翻。
“不是去探亲?”澹尔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不妨告知在下,在下帮小公子找找。”
赵舒意慌忙摇头,她哪里见过这种人。
澹尔给自己到了壶茶,指尖轻沾茶水,点在桌面上:“小公子可以写在这里。”
游心见状,立刻上前一步粗声道:“我家公子不识字!”
“哦?”澹尔挑眉,“那你说。”
游心想着说出来也没什么,只道:“我家公子与澹尔公子是旧相识,此次是来拜访他的。”
赵舒意攥紧手,却又觉得并无不妥。
反正眼前这人不过萍水相逢,告诉他也没什么。
赵舒意正暗自松了口气,却听王远思突然笑了:“不巧,在下也认识他。”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位身着七彩锦袍的男子摇着孔雀羽扇,大摇大摆地走进醉月楼。
“怎么穿得跟个花孔雀似的。”游心没忍住笑了。
那人侧对着她们,面上居然还覆了半张面具,这下是彻底看不到了。
赵舒意抿了抿唇,指尖蘸了茶水,在檀木桌面上缓缓写下:请让我见澹尔公子一面,远远看一眼就好。
水痕在木纹上渐渐晕开,字迹显得格外清透。
王远思盯着那行字,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他忽然伸手,用袖子轻轻拭去了水痕。
“四殿下,”他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你已经见到了。”
赵舒意怔怔地望着王远思,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她的目光在他含笑的眉眼间游移,又转向楼下那位花枝招展的“澹尔公子”。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就是!”顾不上自己编造的身份是个哑巴了,她脱口而出。
赵舒意“腾”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双颊涨得通红,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
“你、你竟敢——”声音因为羞恼而微微发颤,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却在半途被王远思稳稳托住了手腕。
“殿下当心。”他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微凉的腕骨,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赵舒意自小就被姐姐赵跃意护着,还从未这样被戏弄过。
“放开!”赵舒意用力抽手,游心也上前帮忙。
“我只是去大相国寺看望母亲的旧友,正巧遇见殿下,见殿下女扮男装独自行走,实在放心不下,至于殿下原来是在找我,我一开始是真的不知情。”他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黯淡下来。
赵舒意攥着楼梯扶手的手微微收紧。
游心在一旁瞪圆了眼睛——这位王公子变脸的速度是真快!
怒气像被戳破的皮球般泄了气。
赵舒意抿了抿唇,缓步走回桌前:“我没怪你。”
王远思眼睛一亮:“多谢殿下宽宏大量。”
赵舒意别过脸不去看他那副可怜相,她见不得,会心软的。
“四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啊。”
“倒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想见见你到底长什么样子。”赵舒意说完这句话,自己先愣住了。她没想到一时情急,竟把心里话脱口而出。
耳尖瞬间烧得通红,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袖。
王远思显然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楼下的乐声忽然停了,一时间静得像是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那……”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殿下可要看仔细了,我是丑是俊,是高是矮……”
“看,看仔细了。”赵舒意慌忙移开视线,“也就那样吧。”
忽然想到什么,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四殿下,而不是三殿下?”
王远思闻言轻笑,“自然是看人的眼神不同,气质也大不相同。”
“三公主看人时,总是紧紧盯着那人的眼睛,而四殿下您,从不咄咄逼人看人,总怕惊扰了旁人。”
赵舒意怔住了。
她在深宫里长年累月养成的谨慎,连笑都要先思量三分。
“从未听说殿下出宫过,想必对着宫外的事情好奇的很,正好我这些日子闲得很,不如我带殿下在宫外痛快的玩上几日,可好?”
赵舒意叹了口气:“不必了,我此次出宫是为了替祖母祈福,已经在外面耽搁了时间,是时候该回去了。”
“从前听闻,殿下常年陪伴太后身侧,祖孙情深,可若是太后知晓你强忍伤怀,连宫外的春光都不愿去看……”
“殿下应当好好保重才是。”
“那就一日,有劳……王公子了。”
王远思笑了,他现在不想做澹尔,只想做王远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