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卷堆积如山。
王新汲正伏案批阅文书,眉目沉静,不为外界所动。
门被猛地推开,风进来,卷起案上纸张。
“逆子!”王父大步踏入,官袍未换,已经下朝多时,不知又去了哪里,脸色阴沉如铁,“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王新汲搁笔起身,恭敬行礼:“父亲。”
“少装模作样!”王父拍案怒喝,“你真是让我颜面扫地!怪不得宋阁老近几日对我脸色那么难看,他的孙女贤淑端庄,洛京求娶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你竟敢推拒?!”
王新汲神色未变:“儿子公务繁忙,暂无成家之念。”
“放屁!”王父气得胡须直颤,“你今年二十有五,还无成家之念?我看你是被那些莺莺燕燕迷了心窍!”
王新汲眸光微沉,语气依旧平稳:“父亲慎言,儿子从未涉足风月之地。”
“呵!”王父冷笑,“你以为你前些日子在秦淮河畔的事情瞒得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与那种女子纠缠不清,丢尽我王家颜面!”
王新汲指尖微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父亲既知此事,想必也查过'婉姑娘'是谁。”
王父一噎,随即恼羞成怒:“我管她是谁!总之,李家的婚事你必须应下,否则——”
“否则如何?”王新汲抬眸,语气依旧恭敬,却字字如冰,“父亲是想让儿子学叔父当年,直接离家自立门户?”
“叔父若非顾及祖母,怎会多年来事事帮扶,父亲得了好处,官威愈发大了。”
“你——!”王父脸色骤变,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你竟敢拿你叔父压我?!”
王新汲淡淡道:“儿子不敢。只是婚姻大事,儿子自有主张,不劳父亲费心。”
王父怒极,扬手就要摔桌上的砚台,被王新汲拦下。
“此物是先帝亲赠,父亲要损坏御赐之物吗?”
“父亲若摔了,明日御史台的折子就会参您一个大不敬之罪。”
王父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是在威胁我?!”王父声音发颤,却到底没敢再用力。
“儿子不敢。”王新汲松开手,顺势将砚台往案内侧推了推,“只是提醒父亲,叔父近日就要回京述职了。”
如同冷水当头浇下,谁不知道王家真正当家的是他那个自立门户的弟弟。
“好……好得很!”王父甩袖后退两步,“你现在翅膀硬了,连为父的话都……”
“尊称您一声父亲是孝道,”王新汲神色平静,眸色却沉冷如霜,“但若父亲执意以孝道压人,就别怪儿子不讲情面。”
“请父亲出去吧,儿子还有公务在身。”
王父摔门而去后,值房内终于恢复了寂静。
王新汲缓缓坐回案前,抬笔写下一个“婉”字。
这是他早逝妹妹的闺名。
王玉婉。
九岁时因哮喘夭折,死前还攥着他的画,那是按照她的骨相画的她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哥哥画的真好。”小妹苍白的指尖轻抚过画纸,气若游丝地笑着,“我若是能长大……定是这般模样吧?”
王新汲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
描摹骨相,凭着医书上的知识,推演出小妹及笄时的容颜。
世上真有这般巧合?
王新汲第一次见到赵跃意,是在那年随父亲进宫赴宴。
那时他刚失去妹妹不久,整个人沉寂如枯井。
宫宴上,他独自品酒,望着满庭繁华,却只觉得刺眼。
于是找了个借口打算出去透透气。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
“跪下!”
王新汲循声望去,只见当今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冷着脸站在庭中,而她面前跪着一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那女孩一身素衣,头发散乱,嘴角渗着血,却倔强地仰着脸,不肯低头。
“娘娘给四公主做的补汤,三公主也敢偷喝?”掌事姑姑厉声呵斥,手中的藤条狠狠抽在女孩背上,“果然是没娘养的,半点规矩都不懂!”
赵跃意脊背绷得笔直,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嘴角却扯出一抹笑:“补汤里还加花生,姑姑不知四妹花生过敏,只要食用一点就会痛苦难耐吗?”
掌事姑姑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突然厉声道:“三公主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皇后娘娘谋害四公主?”
她猛地提高声音,“来人啊!三公主偷盗恼羞成怒,竟然栽赃皇后娘娘,给我押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几个粗使嬷嬷立刻围了上来。
赵跃意孤零零地站在庭中,素白的衣裳衬得她愈发瘦小。
母妃早亡,父皇从不关心这个女儿的死活,背后无人撑腰,此刻就像只任人宰割的小兽。
她想要反抗,就见掌事姑姑冷笑:“三公主,您可要想清楚了。您母妃去得早,在这宫里......若真惹恼了皇后娘娘,不光你不好过,四公主只怕也不会好过。”
赵跃意指尖微微发抖。
她不怕挨打,可舒意......
忍吧,忍一下,忍一下就好了。
只有不断忍,只有委曲求全,才能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总有翻盘的时候。
“住手。”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王新汲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少年身形挺拔如青竹,眉眼间带着几分冷漠,正看向这边。
掌事姑姑认得他,勉强压下怒火,敷衍地行了一礼:“王公子,这宫中的事,您还是别插手的好。”
王新汲没理她,目光落在赵跃意身上。
她跪在那里,素白的衣裳沾了灰,嘴角的血痕刺目,可眼神却亮得惊人,正好奇的打量他。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宫里的三公主顽劣不堪,最会惹是生非。
可此刻,他看着她露出来的伤,忽然明白了什么。
“晋朝有宫规,奴婢对皇室成员动手,当杖毙。”
王新汲缓步上前,腰间的蓝田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姑姑方才,已经打了三殿下三下。”
掌事姑姑强撑着冷笑:“王公子怕是读书读糊涂了,老奴这是替皇后娘娘管教......”
“皇子公主有过,当由宗正寺议处,何时轮到姑姑责罚了。”
赵跃意诧异地抬头。
这人说话真是有理有据。
掌事姑姑脸色铁青,却再不敢动手。
“公子说的是,只是皇后娘娘让三公主在此处跪满两个时辰,这是万万不能省下的。”
“那便跪吧,我正好出来透透气,替姑姑看着她就好,不劳姑姑再费心了。”
待掌事姑姑带着宫人悻悻离去,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王新汲确认四下无人,立刻蹲下身来:“殿下还能站起来吗?”
公子端方,温润如玉,真是美好。
赵跃意仰头看他,又低下头,露出血肉模糊的膝盖。
那伤口很严重,细碎的砂砾混在血肉里。
“会有些疼。”他放轻声音,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和金疮药。
药粉沾上伤口的瞬间,她疼得浑身一抖,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出声。
王新汲的手顿了顿,还是继续上药。
总算是简单的处理好。
王新汲蹲下身,将赵跃意稳稳背起。
她轻得惊人,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抓紧了。”他低声嘱咐,双手稳稳托住她的膝弯,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
赵跃意伏在他背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稳的步伐和温热的体温。
很安心,这个人,让她很安心。
不知为何,鼻尖忽然一酸,眼眶热得发疼。
他是为数不多愿意站出来帮她的人,即便她现在除了一个公主头衔一无所有。
几滴泪无声地落下,砸在王新汲的后颈上。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仍继续向前。
赵跃意死死咬住嘴唇,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越掉越多。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衣领滑下,浸湿了一小片布料。
她不该哭的。
母妃走后,她就发誓再也不会掉一滴眼泪。被皇后责罚时没哭,被宫人刁难时没哭,为了护着舒意挨打时也没哭......
可此刻,这个背着她走过漫长宫道的少年,却让她的伪装顷刻间化为灰烬。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哽咽着,声音闷在他肩头。
“在下王新汲。”
她知道的,青年才俊,得父皇赏识,很快就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前途无量。
天之骄子,与她,云泥之别。
“我叫赵跃意,你要记住了。”
“臣记住了。”他微微侧首,月光描摹着他清隽的轮廓。
“王新汲......”
“我在。”
“不要把我哭的事说出去。”
“嗯。”他轻声应道。
到了殿外,王新汲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从腰间取下那枚蓝田玉佩。
“公主收下吧。”他塞进她手里,“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个,若日后公主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办法把它换些钱财吧。”
玉佩温润如水,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王新汲。”她攥紧玉佩,抬头看他,“若我真卖了它......”
“夜露深重,殿下保重。”
他后退一步,郑重行礼。
月华殿。
赵跃意轻轻抚摸着蓝田玉佩,她那时确实撑不下去了,把玉佩托人带出宫换钱,远远低于它的价值。
后来得势后第一时间就是去找它,还好当初去除了玉佩上王家的痕迹,还偷偷在角落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不然真的会很难找到吧。
指尖抚过玉佩角落那个小小的“婉”字,她当年小心翼翼刻下的。
她那时有意无意的就会关注王新汲的消息,知道他刚失去妹妹,心情很低迷,知道他妹妹的名字,王玉婉。
天人永隔,他心里一定很痛。
找出一个锦带,她珍重的把玉佩放进去。
有些事情,不能再想下去了。
指尖在系带处停顿许久,最终打了个死结。
“三姐……”赵舒意来了。
赵跃意的手指猛地一颤,她迅速将锦带丢进一个盒子里,转身时脸上已挂起惯常的散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