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途中,赵相隅思绪万千,脑海中像是有一团乱毛线,即便事态的大致轮廓都以清晰,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似乎忘了什么,她想。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殿下,要传膳吗?”韶乐轻声问道。
赵相隅摆摆手,忽然一顿:“等等......”
她才想起:“三姐呢?”
韶乐眨了眨眼:“三公主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
赵相隅扶额。
此时此刻,画舫上,赵跃意正翘着二郎腿,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捻着糕点,指挥面色铁青的王新汲给她扇扇子。
赵跃意惬意地眯起眼,咬了一口芙蓉糕,含糊不清道:“王大人,扇子再往左边点儿——哎对,就这个角度,风正好。”
王新汲额头青筋直跳,却只能憋屈地调整扇面角度。
他堂堂大理寺少卿,为了收集罪证查找证据来到此处,却偏偏撞上了这个活祖宗。
“殿下......”他试图挣扎,“下官还有要务在身……”
“急什么?”赵跃意眯眯眼,亲手剥了颗荔枝递到他嘴边。
“这里的荔枝净比宫里的还要新鲜多汁。”她笑笑,低头看不肯张嘴的那人。
王新汲紧紧抿着嘴,活像个被逼良为娼的贞洁烈男,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快滴到官服领子上了。
“无趣。”赵跃意吃下了那颗荔枝。
“你说澹尔公子与你一母同胞,怎么人家那么风情万种,你就如此不解风情?”
“殿下谬赞了。”王新汲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被扯歪的衣领,“他的风情是用脑子换的,微臣的脑子还得留着办正事。”
赵跃意被噎得一愣,随即拍桌大笑:“原来你也会反驳人啊,还以为你就是个包子性格呢。”
“不及殿下牙尖嘴利。”"他淡定地继续扇扇子。
门突然开了。
澹尔笑眯眯地探头:“二位,背后议论人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他指尖一挑,扇面上“风流”两个大字晃得刺眼。
王新汲冷笑一声:“你倒是把我算计到这儿了,说吧,到底有什么目的?”
“自然是专程来看兄长笑话的。”澹尔收起笑容,“兄长”两个字被他咬的特别重。
王新汲眸色骤冷。
赵跃意本来是在一旁看戏的,谁料手里的葡萄“啪嗒”掉了,骨碌碌滚到两人中间。
那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在地板上还弹了两下。
全场突然安静。
“哎呀,手滑。”赵跃意毫无诚意地摆摆手,又往嘴里丢了颗新的,“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澹尔的扇子“咔”地合上:“婉姑娘,那位贵客可是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赵跃意嚼着葡萄的动作突然一顿:“嗯?”
她茫然地眨眨眼,缓缓把葡萄核吐在掌心。
澹尔“唰”地再次展开扇面,这回上面写着:“哈哈。”
赵跃意盯着扇面上明晃晃的“哈哈”二字,突然展颜一笑:“行啊,既然都这样了——”
她一把拽住正准备开溜的王新汲的后衣领:“王大人,急什么?夜还长着呢!”
王新汲僵着脸:“殿下,下官......”
“下官什么下官!”赵跃意不肯松手。
“澹尔公子有意见吗?”赵跃意挑眉看向澹尔。
澹尔扇子一合,故作叹息:“姑娘和兄长尽兴就好。”
忽然觉得后颈一凉——
赵跃意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公子也别走了。”
次日,黎明,天气甚好。
三人酩酊大醉,一个被赵相隅派人悄悄接回宫,一个被大理寺的同僚接了回去,最后一个似醒非醒做了一首诗。
小皇帝生辰将至,宫中却仍笼罩在先帝驾崩的气氛中,素白的帷幔尚未撤去。
赵相隅坐在御书房内,面前摊开的礼单,她手持朱笔,细细察看。
“阿姐......”赵扶疏扒着门框探头,几日没回无颐殿而已,阿疏脸上也长出些肉了。
手里攥着张皱皱巴巴的纸,“我想让太傅教我折纸~”
小皇帝的头也从后面探了出来,他好想休息啊。
赵相隅从座位上站起,伸手拂去小皇帝肩头落叶,声音比平日柔和。
“陛下,今日该去进香了。”
赵存显悄悄瞄了眼赵相隅挺直的脊背,下意识也跟着挺了挺单薄的胸膛。
赵相隅轻轻叹了口气,他也蔫巴下脑袋,像模像样的叹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赵相隅做什么他就会学着做。
赵相隅执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她垂眸静立片刻,而后三拜,将香插入炉中。
赵存显站在一旁,学着她的样子,小手紧紧攥着香,神情认真得近乎虔诚。
他模仿着她的动作——点燃,轻晃灭掉明火,三拜,插香。
他个子矮,踮起脚才勉强将香插稳。
赵相隅余光瞥见,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却并未出声纠正。
香烟缭绕中,小皇帝偷偷抬眼,瞧见皇姐凝视着先帝灵位的侧脸,不知在想什么。
他抿了抿唇,忽然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赵相隅低头,只见小皇帝示意她蹲下。
赵相隅怔了怔,缓缓蹲下身。
赵存显张开小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像模像样地拍了三下她的背——笨拙却温柔。
“皇姐不要难过,也不要害怕,等我长大了就可以保护皇姐了。”他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半晌,赵相隅轻轻“嗯”了一声。
“太傅会折好多花样呢,可是他最近太忙了。”赵扶疏脑袋低下去。
七哥也很忙,只是偶尔会跟他玩,这宫里其他人他也不熟。
他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皇姐,你小时候没人陪你玩的时候,怎么办呀?”
赵相隅闻言指尖顿了顿,她看着并排站着的两人,赵存显安安静静的,似乎也在等她的答案。
自从母妃离开她之后,身边的人也都在离开她,二姐,顾盼……
有时候会发呆,然后想起阿疏还没吃饭,就会想尽办法让他吃上好的,穿上暖的,不要生病,平平安安。
复仇,向伤害母妃的每一个人,向伤害自己的每一个人,向伤害阿疏的每一个人。
可是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她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她看着两人期待的眼神,缓缓开口:“看星星。”
那时候无颐殿什么都没有,很冷清,她到房顶上看星星,会想母妃变成哪一颗了,会猜哪一颗是外祖父。
现在,她把那些讨厌的人也变成了星星。
“阿疏想折什么呢?”
赵扶疏眼睛一亮,立刻掰着手指细数:“要折千纸鹤,折老虎,折兔子!折......”
“好,阿姐教你们折。”
“陛下,可有什么心愿?”赵相隅边折纸边问他。
她自然可以循规蹈矩送个平常的礼物,但是敬香回来路上,她想到,小皇帝还没过过一个像样的生辰吧。
此次生辰免不了各地官员的恭维,她希望,至少自己的礼物,能真诚一点,纯粹一点。
赵存显捏着纸的一角,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我希望母妃能不要对我那么冷漠。”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赵相隅心上。
原来是这样啊。
淑妃对他,确实鲜少过问,难道是因为他在皇后那里太久,母子情份生疏了吗?
赵相隅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陛下一定会得偿所愿。”
小皇帝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真的吗?”
“嗯。”赵相隅点头,“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
赵存显嘴角一点点弯起来:“到时候母妃就能天天对我笑了吗?”
“会的。”
“母妃会给我唱童谣吗?”
“会的。”
“母妃会给我做小点心吗?”
“会的。”
赵相隅踏入淑妃的寝殿时,殿内熏香沉沉,淑妃正倚在窗边,指尖拨弄着一串佛珠,神色淡漠如霜。
赵相隅没来由的想到赵舒意应当和这位娘娘有很多共同话题。
“娘娘。”赵相隅还是轻轻行了个礼,声音平静,“娘娘为何总不见陛下?”
淑妃起身,很规矩的回礼:“参见云镜公主。”
淡淡道:“陛下朝务繁忙,不该将时间用在这里。”
赵相隅依旧平和:“陛下尚且年幼,思念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公主。”淑妃眼底如古井无波,“公主忘了多年前他是怎么从我身边离开的了吗?”
赵相隅当然知道,那时候母妃去世,阿疏刚出生不久,若无淑妃善心照应,阿疏活不到今天。
“就因为我帮了你,就被皇后那个毒妇抓到了把柄,让我的儿子生生跟我分离。”淑妃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藏起来的恨意如潮水般涌出。
“她逼我喝下绝子汤,不然不会放过我的儿子。”
殿内死寂,连烛火都凝滞不动。
一阵名为愧疚的心理涌上心头。
“你让我的儿子当皇帝,不就是看他母族不显赫好拿捏,甚至,想拿我去要挟他吗?你做梦!”
赵相隅胸口一窒,她张了张口,却发现所有的解释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片酸涩。
她从未想过拿淑妃去要挟小皇帝,她选七皇子,的确是因为他母族实力不强,不会威胁到她。
但也是因为——当年那个雪夜,淑妃曾偷偷给高热不退的阿疏送过药。
“若我真的是为了这么做……”
她转移话头:“我不屑于这么做,无论你信不信,陛下的生辰要到了,他希望他的母妃不要对他那么冷漠。”
“我知道你有顾虑,但如果这个顾虑是我的话,那大可不必。”
“淑妃娘娘。”她吐出最后的话:“多谢当年相助,今后我们就互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