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双眉紧蹙,挟持着面前之人的匕首未敢放下,却也不敢轻易开口回应殿外的人。
见她踌躇,黑衣男子唇角微动,身子向前倾了半寸,抵在喉间锋利的刀刃,蹭上他白皙的脖颈,当即划出了一道血痕。伤口渗出殷红的血珠,惊得冷嫣连连后退,旋即“咚”得一声,她撞上了身后的妆奁。
听到殿内终于起了动静,顾玄龄隔着门,关切道:“阿嫣,你没事吧?”
“没......我没事。”冷嫣声音微颤。
“那我进来了。”
“不......”她方要开口,可顾玄龄未给她拒绝的机会,“吱呀”一声,已推门而入。
见情势不妙,冷嫣只得由着黑衣男子,将她一把拉至床帷后头,狭小局促的空间让两人贴得很近,冷嫣几乎能感受到,那人呼出的热气夹带的潮润,她却无暇顾及许多。
看着不断向塌边走近的顾玄龄,她只觉自己的心通通作响,快要从口中蹦出。
顾玄龄站在结满红绸的床塌边,自上而下打量着榻边静坐的女子,徐徐问道:“听说,你方才去了浮生殿。”
“都与你父王说了什么。”他声音冰凉,一身红衣却无半分喜色,阴沉得如同来自冥府的幽灵,带着森森的鬼气。
顶着绯色喜盖的女子,安静得不发一语,葱白的手指交叠在膝前,微不可察得渐渐收紧,复又舒展。
顾玄龄径自坐到那女子身侧,伸手想去揭她头上的喜盖,床帏后的冷嫣秀眉微蹙,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那女子亦被他的动作一惊,下意识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想要阻止。不料,却被他反手所擒,直接揭去了喜盖。
上一刻已准备殊死一搏的冷嫣,此刻却被眼前之景惊得瞠目,这女子不仅穿得与她一般无二,样貌更是极尽相似,别说顾玄龄,一时间连她自己也难以分辨。
难道是江湖盛行的易容之术?
“阿嫣,你今日......真的很美。”顾玄龄抬手抚上了她耳鬓的发丝。
他背身坐着,冷嫣瞧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却见侧颜朝着自己的女子,朱唇紧合,神色木然。
“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获了密报,但这都不重要了。”顾玄龄骤然收回了手,反手抚上自己的后腰,“本想留你到婚仪的,如今看来,是留不的了。”
从冷嫣的角度,恰瞧见他摸上了腰间那柄精铁所造的弯腰短刀,他已起了杀心。冷嫣险些轻呼出声,却被身后之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顷刻,顾玄龄短刀出鞘,毫不迟疑地捅向了面前的女子。
那女子对突如其来的刺痛未有所察,片刻后,方痛苦地皱眉,紧紧捂上小腹。
冷嫣发不出声,眼角的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那柄短刀,她认得,正是顾玄龄初来大晋时,她赠他防身的,如今却被用来杀“她”。
见榻上的女子没了生气,顾玄龄方抽回短刀,捡起落在一旁的喜盖,用它抹去刀上的血迹。
他重新将刀收回腰间,起身对倒在榻上的人,道了句,“莫要怪我。”神色冷然,全无歉疚。
未等冷嫣反应,殿外已响起了宫女的哭喊尖叫声,内侍的哭告求救声,还有“刺啦刺啦”刀剑捅破皮肉的声音。
一时间,外头乱作了一团儿,有人跌入廊下,有人摔在门上,一股股鲜血飞溅在窗棂上,隔着薄薄的窗纸,能清晰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
熊熊的火光冲天而上,将青白的天际染出一片血红。
忽从外头冲进一侍卫,他穿着羽林卫的衣裳,却跪地抱拳,向顾玄龄禀道:“太子殿下,外头已经肃清,晋王被擒押在浮生殿内,等候您的发落。”
“知道了。”顾玄龄正欲往殿门外去,却忽回身看了眼死在榻上的女子,她嫁衣如火,脸上却是一片惨白。
他收回目光,对跪在地上的人道:“将此处也烧了吧。”
侍卫利落地接令,下一瞬,长乐殿内亦是火光渐起。
冷嫣原以为她能先发制人,即便败局难改,定也不会输得再如先前那般,却不想,正是她的举动,加速了一切的发生。
她挣扎着想要冲出长乐殿,去见她的父王,可身后之人却钳住了她的胳膊,令她动弹不得。
倏忽间,她的肩颈处似被人用力一击,眼前的一切便都变得模糊,她也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
康靖十二年,岁暮,大雪封城。
吴国的国都建康城,城外百里寸草不生,饿殍满地。
这是大晋亡国的第五个年头,涌入建康城的大晋流民,连日积聚在汉昌街岸的茶肆酒舍檐下,三五一簇地缩居乞食。姜鸢一袭灰白的曲裾深衣,混迹在流民深处,一连多日,未有所获。
街岸一侧的碧华轩,是城中出了名的秦楼楚馆,楼高三层富丽堂皇,因其行事风流,轩中女郎美貌,常引得城中显贵、文人骚客,流连光顾。
只是元日前的两夜,此处却出了桩命案,死了个五营校尉。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职务,却因其牵涉军务,又是开国郡公魏祈的远亲,是以廷尉府未敢怠慢,一早便差人来了汉昌街。
看着渐渐积聚的人潮,森然有序的侍卫,姜鸢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苏鹧路过时,勾手挑起车帘,恰见地上那人张着血盆大口,瞪目圆睁,身下的血流了一片,却融进雪里已然冻住,吓得他一哆嗦,赶紧放下了帘子。
待马车驶入吉祥茶肆旁的小巷,他赶忙下了车,目不斜视地径直上了茶肆二楼。
二楼雅阁,入户放了张朱雀缠云的曲屏,隔着朦胧屏风,影影绰绰可见一人跪坐于案前饮茶,身姿挺拔,芝兰玉树。
阁中因着贵客畏寒,四方皆设了三足旋纹的烘炉,高高筑起青铜炉壁,里头是烧得通红的银石炭,将整座阁间烘出一片酣适的暖意。
中央的茶案上,供着几盘精致的时兴糕点,并着从南方运来的玉实,一眼望去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顾允之,你可回来了。”苏鹧绕过屏风,见了茶案前坐着的人,喜难自禁。
他随手解了身上的狐裘,将它丢在一旁的局脚塌上,自顾自在茶案前坐下,斟了盏清茶。
“南蛮如何,这下可安生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你那王兄怕是疯魔得更厉害了。”苏鹧说的正是五年前,一举灭了大晋,返回吴国继承王位的太子顾玄龄。
“你今日,也是冲着那命案来的吧。”他一口饮尽盏中的茶水,抹了把嘴,继续方才的话。
“你不在建康的这几月,城中可出了不少大事,昨夜碧华轩后巷这五营校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我方才见了,那人的死状倒是极惨,四肢皆被利器所穿不说,还......”他讲得滔滔不绝,坐在对面的人却似若妄闻。
顾北辰端着冬青莲纹的茶盏,直身跪坐在案前,低头阖眼,轻嗅着盏中飘散开来的茶香。
一身凝紫的鹤绫袍自然垂落,铺散在绒蒲垫上,外头加披的那件雪色团窠大氅,是今冬刚从北境加急送来的。
他不言语,苏鹧倒也不觉得无趣。他本想继续,却被街上渐起的热闹惹了注意,起身走到窗边,兀自向外推开窗,“楼下什么动静,这般热闹。”
茶肆楼下,一身着广袖大衫的男子,一脚狠蹬在跪地乞食的男孩身上,他嘴里满是咒骂:“大晋贱口,也配在此捡食,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污了我的眼睛。”
年方七八的孩子,骨瘦形削,湿漉漉得像只刚从水里捞起的病猫,他颤着手从近旁的泥水坑中,捞起那根已然啃食殆尽的鸡骨,张口往自己嘴里塞。
见被人无视,大衫男子暴戾四起,抬腿便想再补上一脚。孩子的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顾不得旁人阻拦,半散着头发跪扑到地上,将他死死护在怀中。
原本四散乞食的流民,此刻已挤在一块儿,蹲着将头埋入膝间,拼命地往后瑟缩,不敢去瞧眼前发生的一切。
可他们身后并无退路,仅有一堵陈旧破败的黄泥矮墙,姜鸢被挤在最里头,身前是人,身后是墙。
一根银色的素簪勉强挽起她的长发,发色微褐,透着与整座都城迥然不同的气息。
她巴掌大的脸上无甚表情,只在仰起头的瞬间,露出一道莹白清秀的颈线,眸光淡淡略过眼前的一切,转向对街茶肆二楼的雅阁,那扇还紧闭着的窗棂。
见窗倏然被人推开,姜鸢深褐的瞳仁一亮,可旋即又暗了下去。
苏鹧探出头,恰见那男子居高临下地冲人发难,不由得皱眉,“真是恶人当道,顾允之,这世道乱成这样,你王兄不管,你也不顾了吗?” 他返身坐到案前,满是忿忿。
顾北辰浅尝了口茶盏中的茶,是今岁白露新贡的茶叶,香气醇冽,回味悠长,素日为他所喜。
顾北辰缓缓抬眸,浓密的剑眉舒展开来,鸦青的长睫落下一片淡淡阴影,“那你要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我不过是应廷尉府之邀,来走个过场。”他起身走到了窗边的暖炉前,将手放在炉面上取暖。
走个过场?苏鹧顿然起身,急躁地追了过去,“你可是堂堂北辰王,即便身体不好,自身功夫也是不济,可路见不平,总还是该出手相助吧。”
“你急什么。”顾北辰不经意地瞥了眼楼下,那抹清丽的灰白闯入眼里,他将微热的手心翻转过来,缓声道,“鱼儿还没咬钩,我怎可着急起杆。”
什么鱼、钩?苏鹧听得一头雾水,轻啧出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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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