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中弟子无一不承认,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色,天下间罕有。
通身雪白,只有尾巴和耳朵连接的脸墨染般晕出赭褐色。
若是这个时代能列个动物保护法,林瑾瑜的这只布偶,一定能位列一级。
林瑾瑜在灶房里鼓捣到半下午,闲暇下来,又去院子里翻她的土豆。
这还是她刚穿来不久开始种的。
玉虚剑派人少地多,每位新入门的弟子都能在山上寻找到一处心仪的落脚点。
她看到这座隐匿在长草中的木屋时,当即走不动道了。
坐北朝南,光照充足,还自带几十平小院,去哪里找这样好的房子。
她住下来没多久,便将杂草翻成鲜花,又觉得这么大的地不种点东西实在暴殄天物,挖坑埋了点土豆。
这可不是随便选的,新手上路,自然要选最稳妥耐造的。
以前在学校吃食堂时,发现有一半的菜都离不了土豆,蒸土豆、炒土豆、烤土豆、炖土豆、再加一个土豆汤,说一半都含蓄了。
当时林瑾瑜就想着,这土豆一定很便宜,很好种,可逮着机会亲自试验了。
她找山下的农户取了点经,回去一试,轻轻松松,三个月后,成功收获了第一批成果。
此后每到合适的季节,她便往土坑里埋点发芽的碎块。
林瑾瑜挑挑拣拣,选了几颗光滑圆润的拿回灶房,袖子一薅,将土豆切块煮软,捣烂过筛,放入调味料小火煨热,盛入碗碟,跟她制好的糕点摆放到一起。
“年糕!”林瑾瑜唤道,“我要再去找一趟师姐!”
经过一中午的晾晒,那身轻薄的衣裙已经干了,正随着轻风舒展张扬。
年糕听到她的呼唤,竖着尾巴吧嗒吧嗒跑过来,林瑾瑜托着年糕的脚垫攀上她的肩膀,左手拎一个食盒,右手捂着叠好的衣服,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
回春堂是一座二进小院,正中栽种了一棵银杏树,冬日刚过,树干褪去沉穆,泛起一层青玉般的润泽。芽从鳞片状苞衣中挣出,指甲盖大小的扇形嫩叶蜷着边,透过光能看见其上细茸茸的绒毛。
堂里头坐了一位医师,姓苏,名河,三十有余,模样清俊,头发在后脑用乌木簪简单挽了个髻,穿着一身宽松的广袖大袍。
他搭手帮季明煜诊治,眉头间拢着一层厚重的郁气。
季明煜低垂着肩膀,将唇色抿得发白,他眼角耷拉向下,一副不好意思惊动大夫,又煎熬太久,忍不住发问的模样:“苏师叔,我的伤很严重吗?还有救吗?”
苏河看到他不安的神情,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过于凝重,手上一松:“吃几副药就好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往少年掌心倒出两粒药丸:“先将这个吞服。”
季明煜依言照做,苏河扯过桌案上的纸,大笔一挥,刷刷刷写了一整张,他唤来旁边值守的弟子煎药,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了几下,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外表看不出什么,但稍一探查,就会发现,内里的骨头和血肉碎的碎、散的散,像是被极高修为的人以巧妙手法灌了一掌灵力,身体承受不住,才从里面寸寸碎开。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季明煜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跳出来一个不认识的人要杀我,幸亏是在玉虚境内,我往山上逃,那人有所顾忌,没有深追。”
苏河的眼睛紧盯着他脸:“你姓季,季明煜。”
“是。”
“拜上玉虚之前,你师承何处?”
“没有师承,只是从杂书上学了点引气入体的法门。”少年叹了一口气,眼睛里藏了点屈辱和难堪,“若有师承,我也不会像条丧家犬一样被人追赶。”
话至此,苏河也不由得轻了声音:“以后不会了。”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少年脸上,却像是透过他,看向更远处。
少年由衷地冲他露了个微笑,只是些许苍白。
苏河回过神:“你还没有选居处?”
“是。”
“可以多在山上看看,如果有心仪的地方,也可重新搭建。”
药煎好,季明煜服下后,婉拒在回春堂休息的建言,由值班的弟子领着,在山上闲逛。
季明煜十分擅于揣摩人心,三言两语,就将陪他一道的岑子炎哄得心花怒放,一口一个小师弟。
岑子炎今日当值,已经做好给苏师叔当牛做马一天的准备,心中苦不堪言,不曾想还能出来放风,巴不得季明煜多转转,一下子逛到傍晚回春堂闭门才好。
每路过一处建筑,他便滔滔不绝,介绍起它的用途或主人。
季明煜微笑倾听,时不时附和两句表示赞同,岑子炎的尾巴就翘得更高了。
正巧转过一道山梁,是林瑾瑜的居所,他简言介绍两句,快步跑上前扯着大嗓门叫喊:“小师妹,我带新入门的小师弟来看你了,你在家吗?”
无人应答,只有门口的禁制微微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
岑子炎在门口抓了抓头,嘴里嘟囔道:“奇怪,以往这个点小师妹已经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的神识捕捉到了什么,猛地看向花坛:“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什么?”
他右手聚气,左脚踏出,顿时一股罡风铺陈出去,枝头上开得正艳的芍药不堪承受,扑簌簌落了一地。
这只是警告,再不现身,他就要动手了!
藏匿在花坛中的人不想闹出更大的动静,只得向外错身,让人看清楚他的脸。
高鼻深目,斯文俊逸,白皙的脸皮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愤怒,泛起了薄红。
不是沈思又是谁?
岑子炎指尖凝聚的灵气瞬息消散得无影无踪,声音里满含怨念:“沈……师弟?你搞什么啊!”
他的一张小脸儿皱成苦瓜,弯腰从地上拾起遭了无妄之灾的芍药,试图将其摆回原位。
芍药神色黯淡,脑袋一歪,又栽了下去。
岑子炎气都快要喘不匀了,他呼哧几声,目光如电射向沈思:“小师妹回来了,你跟她说,这事儿不能怨我!”
沈思脸上的红已经烧到脖颈,他眸光闪动,嘴唇被露出来的一截贝齿咬得发白,看起来分外纠结,但他身体没动一下,跟尊石像似的杵在原地:“知道了。”
岑子炎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管沈思为什么在这里了,扯着季明煜撒丫子跑远。
季明煜不明所以,直到跟着岑子炎跑过两个山头,见他有停下的趋势,才开口问道:“小师妹,很难相处吗?”
岑子炎左右四顾,做贼一样压低声音凑近季明煜:“叫什么小师妹,你要叫师姐!”
提醒别人时,岑子炎才想到,这个小字,以后自己也不能叫了。
五年了。
他还记得小师妹刚上山的时候,个头就一点,往那一站,就跟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样,特别讨人喜欢。
她的小院儿也是岑子炎领着找的,起初杂草丛生,就跟草地里长了栋房子似的,她抄着短胳膊短腿忙上忙下,没过多久,这里就大变样。
木屋被擦得锃明发亮,院子周围被移栽了姹紫嫣红的花,篱笆一围,就像是写诗的的儒生最钟情的隐居之地。
岑子炎一边感叹,一边手欠薅了一朵放到鼻尖嗅闻。
小师妹没说什么,还感激他帮自己选了个好地方,请他留下用饭,有种不知人间险恶的清澈。
岑子炎当然不跟她客气,吃得肚皮饱胀,第二天还来,临走时顺便再薅一朵花。
他也没多想,花嘛,漫山遍野都是,他就觉得小师妹种的格外水灵,回程路上无聊,带朵花能帮他占一占闲不住的手。
一天又一天,小院儿里的花肉眼可见地减少。
而后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据回忆,他照常拜别小师妹,将罪恶的手伸向栅栏。
背后一道视线冷冷注视着他。
他一个激灵,缓缓转头,看见面色铁青的大师兄。
谢孤辰刚游历回来,一身肃杀气。
以为他在欺负小师妹,解下腰间软鞭,狠狠抽了他一顿,抽得他只哇乱叫。
小师妹推门出来劝止都不管用。
他摘了几朵花,就挨了多少鞭,回去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大师兄就是这样的人,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不相信别人嘴里说的。”
岑子炎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屁股:“所以你知道了吧,那院子里的花都碰不得!他眼睛一扫,就知道少了几朵,回头全记我账上了!”
季明煜报之以得体的微笑,像是被他逗趣了,又夹杂着些微的同情,刚好踩在不会惹人生厌的程度。
再往前,便能看到岑子炎的住处,岑子炎余光瞟了一眼,懒虫顺杆爬上来:“师弟你累不累啊,要不要去我屋里坐坐?”
季明煜识趣地摇了摇头:“我还不累,想一个人四处走走,就不麻烦师兄了,师兄请回吧。”
岑子炎揽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松快道:“那你去吧,别迷路了,我回去睡一觉,有事来找我啊!”
季明煜目送他远去,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
小院儿门口仍立着那道身影,他这次没躲,见季明煜走来,反而朝他这边行进几步,拦住他的去路。
季明煜向旁侧了一步,像是没看到人一样,直挺挺过去了。
沈思一怔,随即追上他的背影喝道:“站住!”
季明煜这才停下,歪回头,脸上露出欠扁的笑:“你叫我?”
他看人下菜,这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高高翘起,露出一颗小虎牙,像一只偷了腥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