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往常任何一个人,师尊念她的名字轻且郑重,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包容和慈爱;汪浩然尾音上扬,每叫一次都包含着见到亲近之人的欣喜。
林瑾瑜的头皮一阵紧缩,后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她不敢再抬眼看面前这尊大佛,将其请到回春堂,马不停蹄跑路了。
兜了一大圈,她才闲下来回去看自己的猫如何。
打开房门,小屋中空空荡荡,林瑾瑜一边唤,一边掀开被子摸索一遍,又弯腰钻进床底。
没有,哪里都找不到。
是了,若年糕在房中,自她推门起便该蹲在门口喵喵叫了,怎会毫无动静?
林瑾瑜稍一琢磨,就找去隔壁洞府。
她出门时房门上虽留了禁制,但拦不住修为比她高的人,只起到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作用。
玉虚剑派作风清正,没有谁会不打招呼闯人屋舍。
除非……
她来到一处山水秀丽的庭院,上书牌匾龙飞凤舞写着“海晏河清”四个大字。
洞府外的结界微微闪动了一下,无声隐去一层屏障。主人听到她的声音,予以通行。
林瑾瑜走进去,只见一道白练自山巅淌下,灌入花园的池水中,激流撞上凸岩,迸发出龙吟般的颤音。
一颗巨大的金色头颅探出水面,嘴唇上的胡须无风自动,林瑾瑜向后退了两步,她实在有些畏惧这种生物。
从外表看,只是一只普通的金色的鲤鱼,但个头实在太大了,堪比深海中的虎鲸。
它的嘴总是不停蠕动着,吞吃着水中的一切,像是永远不会感到饱腹,
每每靠近,林瑾瑜都害怕它一张嘴,把自己的脑袋吃进去。
尽管沈砚舟说过它不敢,但也总用畜生来称呼训斥它。
畜生畜生,不犯错怎么能叫畜生?
龙鲤填不饱肚子,整座山的鱼虾都被它吃光了,仍觉不够,时不时还会把沈砚舟洞府里的家具摆设吃掉。
每次被沈砚舟发现了,就耷拉着脑袋,像个小孩子一样挨训。
但这次错了,下次还敢,久而久之,靠近水的地方就变得空荡荡了。
水池上面有两座石桥供人通行,林瑾瑜绕到远离龙鲤的一侧,
龙鲤一摆尾,似乎对林瑾瑜的避让很是不满。金色的身躯弹出水面,被阳光照射得熠熠生辉,巨大的阴影从林瑾瑜头顶掠过,扑通一声,水花在林瑾瑜身后炸开三丈高,她半拉身子被水溅到,浇了个透心凉。
林瑾瑜因为惊愕而半张开的嘴也没能幸免,她趴在桥头还没吐干净池水,便听庭院深处传来一声熟悉的“畜生”!
沈砚舟怀中抱着年糕,眉含怒意地走出来。
她一袭素衫,穿的却不是普通的玉虚弟子服,而是无尽海最深处采来的鲛纱所制,会随着环境温度的改变变换颜色,几步路的距离,身上已经由浅粉转为冷萃的青,犹如空山新雨后的一竿竹。
当然,这可不是为了好看和奢靡,鲛纱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水火不侵,刀剑不入。
她走近了,那张端丽的脸便显露出来,眉眼极其妩媚,眼角下浅缀一颗泪痣,更添几分妖异,但气质却格外清雅高华。
或许是因为她的情绪过于内敛,十分的愤怒呈现到脸上也只有一分,喜悦时,脸上只挂着淡淡疏离的微笑,时间久了,就让相处的人觉得难以亲近。
龙鲤远远听到那声呵斥,便知自己犯了错,脑袋如往常一样耷拉下去,潜入水底,胡须也不再抖动。
但看到沈砚舟怀中的猫,立马一个扑棱,从池水下汇的瀑布间跳了下去。
沈砚舟追出来,也只看到个金色的尾巴尖,她将贝齿狠狠咬了,脸上浮现出歉意:“对不住,管教无方,让师妹平白遭罪。”
年糕看到熟悉的主人,嘴里喵喵呜呜叫着,不停伸着前肢想要扑过来,却碍于湿水,肉垫点了又点,没彻底落下。
沈砚舟微微侧身,意图引林瑾瑜前行:“师妹先到里间,换身衣裳吧。”
林瑾瑜恋恋不舍同年糕对视一眼,出声应下。
龙鲤所待的池水是山顶一口泉眼流淌下来的清水汇聚而成,并不脏污,但沈砚舟还是唤人备好了洗澡水和一身干净的衣服。
她身旁那两个仆役,从不多言一句,待在身边伺候时,就像是透明人,却远朝常人机敏。
林瑾瑜擦干头发,裹上衣袍出来,看见沈砚舟坐在桌案前正在翻看卷轴,时不时批批改改。
年糕蹲坐在桌角,瞪大眼眸盯着沈砚舟的笔尖晃动,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林瑾瑜急忙扑过去把猫抓进怀里,这番动作惊扰到沈砚舟,她停下笔,面上带笑:“师妹洗好了?稍坐片刻,我备了些小食,留下来陪我一同用吧。”
沈砚舟半步踏入元婴,早已辟谷,这番言辞不过是为了让林瑾瑜填饱肚子。
林瑾瑜早已饿过劲儿了,先前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远去,再加上惦记着猫,又被季明煜和龙鲤接连惊吓,一时竟然忘了自己还没用饭,被人一提醒,才觉得脚步发虚。
她谢过后,坐到一旁凳子上,手掌从年糕柔顺的头顶,一路摸到它圆滚滚的肚皮。
年糕眯缝着眼,一副舒服到昏昏欲睡的模样。
林瑾瑜揉着它的耳朵,继续道:“昨日我出门,遇到点意外,没有及时赶回,还要多谢师姐帮我照看年糕。”
“不必客气,说来还是我该感谢你。”沈砚舟搁下笔,温言笑道,“你也知道,那畜生天不怕地不怕,只有年糕在时,才肯安生几分。”
那尾龙鲤是沈砚舟十年前从无尽海带回来的,活了几百岁,脑子却仍不大灵光,只知道沈砚舟是它的主人,要听她吩咐。
但看不见沈砚舟的脸时,便什么都忘了,尾巴一掀,便搅得天翻地覆。
沈砚舟时常要处理山门与人间的事务,忙得脚不沾地,往往一回头,洞府内什么花草树木,桌椅板凳,甚至墙瓦砖片,全都被龙鲤卷进嘴里。
最过分的是,它兴起时,会将池子里的水吸个干净,到处喷洒。
在她的洞府闹腾也就算了,无怪乎多下几场暴雨,沈砚舟不常出门,任外面暴雨如注,她自巍然不动,但那池水连接山泉贯通整座玉虚峰,龙鲤时常游荡到别人的地界去作妖,给沈砚舟惹来一身麻烦。
被耳提面命训了几年,龙鲤稍微老实了一点,但也只局限在,不出沈砚舟的洞府。
有客来访时,它总是热情得异常。
一物降一物,自从林瑾瑜带着年糕出现后,龙鲤便跟条大耗子一样,一对上眼就蹿得飞快。
起初沈砚舟也不明所以,只知道每次小师妹带猫来访时,龙鲤就跟没存在过似的,安静得不像话,后来才约莫出缘由。
这上古神物,竟然是怕猫。
她从人间抓了只猫回来,想照葫芦画瓢治一治龙鲤的闹腾,还不管用,得是林瑾瑜怀里这只。
每每忙得焦头烂额,不想被外间龙鲤搅扰思绪时,就得把年糕借过来。
林瑾瑜偶尔外出,便叫沈砚舟自行进入,不必等候。
也多亏由此,没叫年糕饿了肚子。
两人用过膳后,林瑾瑜便带着年糕回了自己的小院。
年糕似乎很为林瑾瑜今日的装扮感到新鲜,蔚蓝色的大眼睛向上看着,喵喵呜呜哼叫着,伸着爪子去扒拉她衣领上的丝绦,那处打了一个结,随着林瑾瑜的步伐轻轻摇摆,像是蝴蝶的翅膀。
沈砚舟的衣服比起宗门的总是繁复典雅些,她身量比林瑾瑜高,衣服穿在林瑾瑜身上就显大。
虽然沈砚舟已经足够细心,挑了一件裁剪较短的衣裙,但古人的衣服总是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短的下摆也要没过膝盖,裙摆仍拖曳至林瑾瑜脚踝。
好在各个关键节点处都能由衣带收束,她穿着这套裙子,反而十分贴合,游走在山野间,就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花妖,漫山遍野的春天都为她绽放。
林瑾瑜勾了勾年糕的下巴,问道:“你也喜欢?”
猫眼能识别的颜色非常少,恰好她身上的黄绿色,就是年糕所喜欢的样子。
年糕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将头又往林瑾瑜的手里拱了拱,让她摸。
林瑾瑜回到小院,从衣柜里找出一套便捷的蓝色短打换上,将师姐赠与的衣裙洗了,挂在院子里自制的晾衣架上。
年糕围着她的脚喵喵叫,声音比先前更黏糊了,因为林瑾瑜走进了灶房,和了一手的面。
一到这个时候,它便知道林瑾瑜要做好吃的了。
林瑾瑜将烘出来的甜糕分给年糕一小块,它伸着舌头小口小口地舔,将鼻头和胡须蹭上最外层的白色粉末。
林瑾瑜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又偷偷磨碎了一颗丹药,掺入给年糕的食物里,没被发现。
丹药用各种珍贵药材炼制,味道往往清苦,林瑾瑜以前费了好大劲,也没办法让年糕吞下去。
她将丹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塞到年糕嘴里,它嚼吧嚼吧,又吐出来。
喂多少,吐多少,哄多少好话都不行。
后来林瑾瑜只得磨成粉面,一次撒一点。
这丹药不算多稀罕,但对刚踏上仙途的初级弟子来说,还是珍贵无比的。
只有年糕不识好歹。
林瑾瑜一边腹诽,一边忘了自己也是这不识好歹的一员。
每个月的门派分例发下来,她省吃俭用,把剩余的银钱全换了提升灵气的灵草和能突破瓶颈的丹药,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师妹多认真刻苦。
但多细心留意观察一番,便会发现这位是门派里的顶头一号大咸鱼,换这些全是为了她养的那只猫!
旁人养宠物都是解闷逗乐,兴来了哄哄,兴去了丢至脚边;她倒好,整日含在嘴里怕化了,揣在怀里怕碎了。
也不知道这只猫是不是上辈子救过她的命,竟然这样宝贝。
不过这只猫,确实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