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岑子炎腾地跳起来,前脚答应大师兄要照顾好师弟妹,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要准备后事一个?!
“他出门还好好的,大夫你要不再看看?”
大夫连连摆手:“经脉尽断,脏腑损毁,神仙来了也难救。”
“不对呀,苏医师昨天不都给治好了,早上跟人打得生龙活虎,怎么可能又严重成这样?
大夫已经将迎枕收回药箱,起身走到门口,闻言又回头道:“他这伤是新旧交加的,早上跟人打的时候又伤了吧?”
岑子炎追着人到门口,扯他的袖子:“大夫您别走啊,汪师弟都没碰到他,就算我眼花没看到,他也不是会下狠手的人啊!”
“你说的那些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人救不了,就不收你诊金了。”
大夫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袖子,岑子炎不死心,仍要再劝,季明煜这时醒了,他不知道听了多久,放在床边的手指向上抬了抬,林瑾瑜立马看见了,撩开帷幔。
季明煜缓缓睁开眼,那双乌漆漆的眼眸聚焦到林瑾瑜脸上,声音虚弱:“师姐,我不要紧,休息一下就好了。”
大夫伸着手指,讶异万分看了一眼季明煜,飞快地抛下四个字:“回光返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明煜短暂地说完一句话,复又闭上眼睛,头颅歪倒在一旁,失去意识。
他这时就很像第一次林瑾瑜见到的样子,在那个薄雾笼罩的山脚,面容精致似艳鬼的少年伸出一条手臂拦住她的去路,明明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但求生意志让他的手紧握不放,她无意中成了那根救命稻草。
少年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垂下的浓密眼睫细微颤抖,明明看起来柔弱又可怜,手上的力气却那么大,她想走都走不了,但第二天便步履从容、能跑能跳,看起来比她还健康,让人摸不着头脑。
林瑾瑜将半透明的床帏敛上,遮住众人的视线,她轻轻说:“我们出去吧,别打扰他休息。”
岑子炎一脸犹疑:“这样放着小师弟不管没关系吗?要不回门派去请一下苏师叔?”
林瑾瑜摇头:“相信他吧。”
她看向门口立着的老人家,明明千灵村发生了这么失踪案,却还要让他操心他们的事,林瑾瑜有点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走到余村长身前,欠了欠身子,恭敬道:“余爷爷,我们到外边详细说说村民的失踪是怎么回事吧。”
其实林瑾瑜说这话时心底也不踏实,原本以为他们三个小辈能顶半个诸葛亮,怎么着也能解决此间麻烦,可眼下变数最大却也最厉害的季明煜卧床不起,岑子炎又是个靠不住的,她不愿意让老人家失望,就只得装出一副使人信服的主心骨模样。
他们一行人走到正厅,余村长给每人倒上一杯清茶。
房内装潢得中规中矩,打扫干净,厅堂内摆满了六只迎客用的雕花木椅,主位的桌上放了一只精巧的青铜香炉,只是未点燃引香,沉寂得如同一个摆件。
众人落座之后,余村长便将失踪一事娓娓道来,他说:“第一起失踪案发生在三个月前,那时我家老大早起去田地里干活,晚上还没回来,等了又等,到后半夜还没回来,就出去找他了。他一直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不会平白无故让我们担心,不可能一句话不撂就不回家,我和晚娘都觉得他出了事,但找了一夜什么都没找到。”
“他第二天还是没有回来,我们没办法,只能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是山上的野兽给拖走了,组织村民上山寻他,还是没有结果,连件衣裳也没找到,所有人都放弃了,只有晚娘还抱着一丝希望,说看不见尸体就还活着,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找,我没拦住,然后有一天晚娘也不见了。”
余村长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屋中,语气平静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是一种悲伤到极点,又不得不认清事实,在心中回转了千百遍之后的陈述。
林瑾瑜这才察觉,自他们进来,就没见到余村长这间房子里的其他人,偌大的房屋空得就像一座坟墓,只陈着一具年迈腐朽的躯体。
再怎么麻木,说到最后,余村长浑浊的眼里还是滚下一行清泪:“为什么消失的就不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呢?”
原本特地建来供祖孙三代居住的宽敞大宅,如今冷清得让人心里发慌,他得每日不停擦洗桌案上每一粒尘土,扫掉石砖缝隙里新长出来的青苔,才能装作他们都没走多久,不让自己发狂。
“村里丢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孩子,大多是清晨出门干活,傍晚未归,再之后就跟老大一样,再也不曾出现,仙师,你们说,这到底是什么邪祟,能这样隔三差五地害人?”
林瑾瑜和岑子炎面面相觑,谁都没有从对方的眼睛里寻得答案。
林瑾瑜说:“我会尽快调查。”
余村长对这句不轻不重的场面话没什么反应,他枯着一张脸,说:“算算日子,应该又要出事了,仙师们得快些,不然千灵村百十口人,可就完了。”
“余爷爷有村子里这些年失踪和死亡人口的名单吗?”
“最近三个月的在这里,”余村长从桌案上拿起一卷蓝色封皮的书册递到林瑾瑜面前,像是早就准备好了,“更早些的需要到库房里找,你要近几年的?”
*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红线也沉入原野。林瑾瑜将头抵着膝盖膝盖坐在屋顶,俯瞰四方。
在田地上耕作了一天的村民稀稀落落往家里赶,肩上扛着沉重的锄头,身影因为疲倦歪歪斜斜,步伐却走得很快,一个个脸上带着难以掩盖的仓惶,像是山林里觅食的食草动物,时刻提心吊胆周围会不会有猎手盯上。
回到家中,房门落锁,屋中亮起烛火,炊烟袅袅升起,却没什么烟火气,一个个悄声说着话,就连哭泣的小孩儿都被大人捂着嘴,不让发声,怕惊扰到那个不知藏身在何处的怪物。
同样升起炊烟的还有余村长家,林景瑜在房顶上,看到余村长蹒跚走到庭院里的木桩边,拾了几口柴,又去笼子里笨拙地抓出一只母鸡,母鸡咯咯咯叫个不停,挣扎中翅膀扑闪起一堆散乱的羽毛。
林瑾瑜足尖一点,轻轻巧巧从房顶上跳至余村长身边,替他提住母鸡肥厚的翅膀,母鸡立马老实了,爪子在虚空中扒了几下耷拉下去,喉咙里也不再发出奇怪的叫声。
余村长还没反应过来身边怎么多了个人,林瑾瑜就趁势拿走他手里的菜刀,说:“我来吧。”
日光一照,菜刀边缘闪过刺目的白光,余村长被晃了眼,推辞的话满了半息,林瑾瑜便一刀割开的母鸡的喉管,给它了个痛快。
余村长的手虚放在刀背上,一副想要夺过又顾虑太多的模样:“这哪里使得,仙师,哪儿有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干这等粗活的?”
林瑾瑜露齿一笑,她的袖子一早挽起来,马尾一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小巧的美人尖,干练又清爽:“余爷爷叫我瑾瑜吧,我是小辈,合该做这些,况且我在山上也做习惯了,不吃自己做的心里不踏实,您一会儿别嫌弃我的手艺才好。”
她占着地方,一副不打算让贤的模样,动作熟练地拔毛放血除去内脏,余村长静静看了会儿,有些恍神,不过到底年纪大了,站没一会儿就腰疼,被林瑾瑜半哄着离开了。
之所以这么游刃有余,是因为养了一只贪嘴的猫,林瑾瑜偶尔也会为它弄些生食调理身体。
灶台上的水沸腾后,林瑾瑜将爆炒过的调味料和过水的鸡肉放进去熬煮,香味飘散出来,汤汁越滚越浓,逐渐泛出乳白色。
岑子炎不知何时绕到厨房,眼睛直勾勾盯着锅,嘴角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说:“小师妹,好手艺啊!”
他们门派满打满算不超过二十人,分不出专门人手供给大食堂,大多弟子在山上都是吃辟谷丹过活,一颗服下去管三天,腹中没有饥饿。
但人总归有七情六欲,越不满足发作起来就越难捱。
连吃几年辟谷丹的岑子炎如今闻到了肉香,就跟流浪狗见着了肉骨头,眼冒星星,不给它嘬上一口尝尝味儿,说什么也死皮赖脸不走!
林瑾瑜当然也没打算驱赶他,冲他笑了笑:“你查探的如何?”
方才他们分头,一个在千灵村东边巡视,一个在千灵村西边眺望,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异状。
岑子炎摇头:“什么也没看到,按照村长的说法,那邪祟隔几天出来祸害人一趟,前几日刚失踪过,可能还不到时机。”
林瑾瑜尽管知道他和自己观望出来的结果一样,不可能短时间就能找到什么,但她脸上的笑容还是渐渐淡去,情绪低落。
难道真要等到下一个村民消失时,他们才有机会一窥邪祟真容吗?
届时凭他们的本身,又是否能从邪祟手底下护住村民呢?
林瑾瑜将炖好的老母鸡汤装盘端上餐桌,文火慢煨了一个多时辰,汤汁浓郁到全然变成奶白色,其上被林瑾瑜撒了嫩绿的葱花,像一个个竹筏漂泊在墨水留白的山水画里,分外悠然。
她怕深处的白肉不够鲜美,又调了一盘口味稍重的酱料放在一旁,红油芝麻勾着馋虫,蒸汽托起姜丝香韵,在鼻腔织就一张暖网。
初入口是胶质润过舌苔的绸滑,随汤流滚入喉,炸开鸡肉的磅礴鲜甜。
尽管如此色香味俱全,老人家晚上吃的还是不多,稍微落了几筷子,就停下了,他坐在椅子上没走,一勺一勺往嘴里敷衍着抿味儿,林瑾瑜知道他想留下来收拾碗筷,也飞快扒拉干净碗里的饭,起身将余村长面前的碗收走,催他去休息。
余村长没说什么,大约是知道争不过林瑾瑜,慢悠悠地说:“空屋你们都可以住,都打扫干净了。”随后离席回屋。
岑子炎显然没吃尽兴,摇头晃脑吧唧着嘴,面前堆了满满一桌骨头山,眼睛仍是时不时往装着老母鸡的盆里瞟一眼,大有把剩下的全吞进肚子里的打算。
他吮着骨头缝里的髓脂,啧啧称奇:“真香啊,小师妹,你这手艺真行,哪儿学的呀?我看皇帝的御厨都不比你!”
“山下的酒楼,我赶市集的时候,偶尔会去取取经。”厨艺得到认可,林瑾瑜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余村长走后,她也不急着清理碗筷,双手交叠放在桌前,十分放松地回答岑子炎。
岑子炎交口称赞:“以后不修仙了,下山当个厨师,你的生意一定会很红火!”
“咒我?”林瑾瑜开玩笑道。
“哪能啊,我是夸师妹行行都能当状元,指望以后还能让我一饱口福。要能天天吃上师妹做的菜,让我当皇帝我都不乐意!”
“那你多吃点,别剩了,剩菜不好。”
“哎,你放心,就算这鸡有四条腿,我都能吃干净!”岑子炎鼓着嘴保证,他风卷残云,只会嫌肉少,不可能有剩下这一选项。
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只啃到一条,盆里的鸡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林瑾瑜和余村长面前的桌子干干净净,没有骨头。
想法在脑子里匆匆游过,飞快被鸡肉好香的念头赶走了。
“师弟不醒,真是亏大发了,要不要我给他留点?”岑子炎的嘴占着,说话含含糊糊,生怕林瑾瑜听清,给鸡肉端走似的。
林瑾瑜笑笑,说:“你放心吃吧,我给他留的有。”
另一条鸡腿和一部分鸡汤被林瑾瑜事先盛进灶房存放的瓦罐里,扣着盖子保温。
林瑾瑜跟岑子炎闲话几句家常,便寻了一个托盘,将犹带温度的瓦罐和青花空碗置于其上,端好来到季明煜房前。
她在门外轻轻唤了声:“季师弟,你醒着吗?我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