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应,林瑾瑜便用手肘将门轻轻顶开。
木门吱吱呀呀错开一条狭窄的缝,林瑾瑜从中钻了进去,回身把门带上。
屋里一片浓稠的漆黑,只有窗棱溜进来几缕苍白的月光,照出床榻上熟睡的人。
他看起来脸色仍旧糟糕,呼吸迟缓,双目紧闭不动,纤长的睫毛无精打采下垂着,在下眼脸打出一道忧郁的阴痕。
林瑾瑜在床边坐下,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台上,动作间,脚无意间踢到一个木箱,里面哗啦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有什么瓷器碎掉了。
林瑾瑜连忙扒开床底掏出来看。
那是一只用樟木树干自制的箱子,四四方方,锁头是一个纹路精细的银色小扣,表皮被抛得光滑腻手,掀开盖子,潮湿的灰尘气扑鼻而来,不知存放了多久。
林瑾瑜往回缩头避开那股气味,看到里面放了一只红色的波浪鼓,一个陶瓷做的水鸟哨,一件缝制了一半的棉布小衣,满满当当的全是给小孩子的玩具,方才那一声响,是里面的东西太零碎,互相碰撞发出,万幸没有损毁。
余村长没提过家中有孩子,或许是尚未出世,或许是已经夭折了,所以才将这些留给孩子的爱封存起来,以免睹物思人。
林瑾瑜抚摸着小衣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像是被绵缠的乌云魇住了,心口闷得发窒。
*
岑子炎吃饱喝足,将桌上的狼藉和碗筷一并收拾,伸着懒腰,走到院子的水井旁打了一桶清水。
月色当空,他将衣服褪干净,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水面上映出一轮弯弯的弦月,像是豆蔻少女娇俏的眼睛,却很快散成晶莹的碎花。
岑子炎提起水桶,兜头淋下。水沿着绷紧的腰腹在他身上汇成一道道溪流,欢快雀跃一路向下,没入泥土中。
哗——哗——
偌大的庭院内只有岑子炎一人,冷风与他作伴,他却洗得忘乎所以,像一只游水的鸭子,时不时啄啄羽毛,嘴里悠哉悠哉哼着小曲。
冷不丁地,岑子炎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身后仿佛有一双深沉的眼在注视他,他从脚跟到头发丝都僵硬起来,装作没发现的样子,缓缓放下手中的水桶,在下一次举起将要倒水的刹那,脚步一旋,整个人猛地扑将过去,将水桶往后砸!
但身后竟然空无一人,岑子炎愣在当场垂下绷紧的肩臂,,他狐疑地皱起眉,左瞄右看。
庭院内空空荡荡,靠墙堆着几根陈旧的木柴,屋檐上挂了几根油亮亮的腊肠,随着风轻微摇晃,笼子里的老母鸡将头缩在翅膀里,睡得正香。一切都是那么正常,仿佛只有他的反应才是异样。
岑子炎并没有放松警惕,收紧手指,目光停留在面前那口唯一可以藏人的黑漆漆的深井上。
*
季明煜缓缓睁开眼,颈上传来一阵晕眩,眼前闪烁着大块大块斑驳的黑。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大暗,等到那阵不适感离开,他缓缓转过头,隔着半透的床帘,看到房间内有一团黑影。
月光黯淡,屋内没有点灯,他只能模糊看到黑影的边缘与夜色融为一体,几乎分不出是什么形状,它那异于常人硕大的脸上,眼角划得奇长。
它的身躯仿佛一座堆叠的肉山,软趴趴的肥肉从身体内部挤出来,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不知为何,只是在一旁静静观望着季明煜,没有动作。
诡物吗?那些存在于世间,异于任何一种生灵,长得奇形怪状,没有思想意识,只能依靠本能吞噬或杀戮的怪物,季明煜向来不惧。
但是此时此刻他身上的力气被抽空,恐怕无法与之相抗,如果叫喊求救,恐怕诡物会在林瑾瑜他们赶来之前就先杀了他。
他漆黑的眉宇间浮现出一抹狠厉,手指攥紧,指尖缝间微微流淌出一丝莹白清寒的光,不需要借助太阳,而是自发向外扩散。
但那点光芒十分微弱,不足以惊动外面凝视着他的诡物。
季明煜忍着身体内部升上来的剧痛,悄无声息起身,如同一抹幽魂,下一瞬就出现在桌案边,将手里的锐器抵刺上去。
然而在到达之前,他停住了,那一点寒芒照亮了眼前这团奇形怪状。
那是一个人,裹在比她还大的松软棉被里,可能是怕被子掉到地上拖脏了,将大部分团成一团抱在怀里,少部分如小山般堆叠在头顶。
她的手指勾着一个小孩子玩闹用的鬼脸面具,青面獠牙,眼部挖空。方才他看到的,缩在庞大肉身上的诡异的脸,就是这张。
少女的头枕在桌案上,绵云般的墨色发丝铺开,露出她温和又恬静的眉眼。
她的一条手臂枕在头下,靠手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罐,透过罐口处的缝隙飘出一丝浓郁的肉香。
这个姿势让少女的脖颈拧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因睡得不太踏实,稚嫩的面容上秀眉蹙起,嘴角下垂,像一只生闷气的软嘟嘟的小狗。
林瑾瑜为什么会在这里,会在他的床前?这么深重的夜,放着柔软的床榻不睡,要在这里守着他。
这一认知让季明煜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一股酸胀的热液涌了上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便将灼烫带进他的胸腔,绵密的电流攀上他的脊背,逸散到四肢百骸,他的整个身子都麻了。
尤其是牙关,开开合合,想说些什么,或者紧紧咬住什么。
“林瑾瑜。”当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脱出时,那种熔浆般逼人发狂的焦躁随之消失了。
桃花潋滟的双眸盯着她的脸,近乎放肆又违礼地喊她的大名:“林瑾瑜。”
声音却是轻柔的,落在耳边像是下了一场春雨,季明煜说不出是想叫醒她,还是单纯地确认什么。
夹在他指尖的森冷锐意倏然化为烟雾消散,那口气一卸,手脚便再也支撑不住,弯折下去,身躯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林瑾瑜猛地惊醒,杏眸睁开,与倒在面前的季明煜面面相觑。
她犹自陷在梦里,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慢慢地将面前这张脸和记忆里的人对上号。
季明煜为什么会在这里?
沉睡的记忆飞速游转,让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原本是给师弟送饭,没想留在此处,但见他躺在床上毫无防备,甚至连个普通孩童都不如,若是遇到危险,一声呼喊都没有,太危险了,便决定在旁边将就一晚。
她赶忙去扶地上躺着的的季明煜,却忘了,怀里还抱着一大堆东西,这一起身,被子里卷着的木箱直接掉了出去,箱子本就半开,里面的小玩意儿哗啦啦散出去一地。
林瑾瑜短促地“啊”了一声,脸上十成十的懊恼,但是还是先将季明煜送回床上。
屋子里亮起了烛火,两人隔着火光,遥遥对望。
“师弟没事吧?怎么起来了,也不叫我,身上还痛吗?”林瑾瑜弯着腰,一边将小玩意儿捡回箱子里,一边关切地询问。
季明煜注视着她的动作,看到她绸缎一样的长发因动作沿着雪白的脖颈下滑到肩头,遮住小半张脸。
“我看你睡得熟,就没想打扰你。”
“那你下床是要干什么?”林瑾瑜收拾完毕,双手将长发拢起,重新用发带束好。
方才季明煜跌倒在她身前,离床隔了好远,林瑾瑜思索着,在季明煜沉默了一小会儿的功夫里,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划过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