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细密的敲打声织成一张网,将小小的公寓与外界隔绝开来,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潮湿暖意的宁静。
陈远在小床上沉睡,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眠。
书桌上的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暖黄的光晕只够照亮书桌周围的一小片区域,房间的大部分角落都沉浸在柔和的阴影里。
十年后的林深依旧站在那个离床最远的角落,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微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在眉骨处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双手依旧插在西装裤袋里,维持着那个看似随意实则紧绷的姿势。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只有皮肤下那些幽蓝的裂纹,在阴影的边缘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灭着,无声地诉说着他体内持续不断的崩解与抗争。
林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
目光却完全没有落在字句上。书页上的公式和符号像一团乱麻。
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存在所攫取。
‘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林深的心绪有些纷乱。
最初的震撼、怀疑和恐惧,在相对安全的密闭空间里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偷偷地用余光描摹着十年后林深的轮廓:那过于挺直的脊背,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线条,那即使在阴影中也清晰可见的、深刻入骨的疲惫纹路。
‘他真的不需要休息吗?那些裂纹…一直亮着,不痛吗?’*疑问像气泡一样不断冒出来。林深想起对方那句“减少接触面”,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窒闷。
‘他是在保护我?还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痛苦的样子?’这个念头让林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酸涩和…心疼。
房间里很安静。陈远的呼吸声,窗外绵密的雨声,以及十年后林深那压抑的、带着独特低沉杂音的呼吸声。
林深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习惯这种声音了。它不再仅仅是痛苦的象征,更像是一种存在的证明,一种沉默的守护,一种奇异的陪伴。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林深感到一阵疲惫袭来,眼皮有些沉重。但他不敢睡。
他怕自己睡着后,角落里那个沉默的人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或者彻底崩解。这种担忧毫无来由,却异常强烈。
他放下书,动作尽量轻缓,不想惊动对方。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角落。
十年后林深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动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与坚守中。
林深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向小小的厨房区域,给自己倒了杯水。他端着水杯,没有立刻喝,而是靠在流理台边,目光隔着房间中央那片相对昏暗的区域,落在十年后林深的身上。
暖黄的灯光只够照亮十年后林深的下半张脸和一小部分脖颈。
林深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能看到喉结随着艰难的呼吸而极其轻微地上下滑动,能看到脖颈处那幽蓝裂纹最清晰的部分——它们如同碎裂的冰层下流动的诡异河流,缓慢地延伸、交错。
‘好冷的样子…’林深下意识地抱紧了手中的水杯,温热的杯壁传递着热量,却驱不散他心头那份为对方而生的寒意。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会不会冷?那些裂纹…是冰冷的吗?这个想法如此具体,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冲动——想拿条毯子过去。
但他知道不能。
那句“减少接触面”像一道无形的墙。
林深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这些杂乱的思绪。他小口喝着温热的水,目光却无法从角落移开。他看着十年后林深插在口袋里的手,那紧绷的弧度似乎一直没有放松过。
他的手是不是一直在用力抵抗疼痛?
就在这时,十年后林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肩膀极其细微地向下沉了那么一丝丝,仿佛支撑身体的那口气终于泄掉了一点。
这个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林深专注的目光。他的心猛地一揪。
林深几乎要迈步过去。
但下一秒,十年后林深似乎察觉到了自己那一瞬间的松懈,脊背立刻重新挺得笔直,甚至比刚才更加僵硬,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
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关节处的布料绷得更紧了。
林深的心也跟着那一下挺直的动作而收紧。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份刻入骨髓的倔强,那份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显露脆弱的坚持。这份坚持,让林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和…敬意。
他放下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残留的温热。
他不再试图靠近,也不再刻意移开目光。他就这样安静地靠在流理台边,隔着几米的距离和一片温柔的阴影,默默地看着角落里那个沉默守护的身影。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在心底弥漫开来。恐惧似乎被这雨夜的宁静和对方的无声存在驱散了大半。
这种安全感并非来自强大的力量展示,而是源于对方那近乎自毁般的守护姿态,源于那份穿越时空、燃烧自身也要传递信息、保护“可能”的沉重决心。
即使对方枯槁、冰冷、伤痕累累,即使他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秘密和痛苦,但此刻,在这个小小的、被雨声包裹的庇护所里,十年后林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定心丸。
林深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关切。
他看着十年后林深在阴影中挺直的轮廓,看着他皮肤下无声明灭的幽蓝光芒,仿佛在欣赏一幅悲壮而凄美的画卷。
窗外的雨声似乎成了背景音乐,房间里的空气也不再那么粘稠。
时间继续流逝。
林深的眼皮越来越重,疲惫感终于战胜了紧绷的神经。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身体顺着流理台微微下滑,最终靠着柜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脑海里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他还在那里…真好…
暖黄的灯光下,陈远在沉睡。林深靠着柜子,呼吸变得轻浅均匀,陷入了并不安稳的浅眠。而角落的阴影里,十年后的林深,依旧如磐石般挺立着。
在林深闭上眼睛的瞬间,他那双一直低垂的、深陷的眼眸,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林深年轻而放松了警惕的睡颜上。
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沉重的疲惫,刻骨的痛楚,对未知命运的忧虑…但在这一切之上,那抹固执的暖意,此刻却异常清晰地亮着。
他看着林深毫无防备的睡姿,看着他因为疲惫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柔软的轮廓。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凝视,无声地笼罩着熟睡的人。
“睡吧…”一个无声的叹息在十年后林深的心底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意味。“至少此刻,你是安全的。”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咯咯声。崩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持续冲击着他的意志,但他挺直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
他像一个最沉默、最坚固的锚,将自己钉在这片阴影里,用残存的力量,为这个小小的庇护所,也为灯光下那个年轻的、承载着所有希望的“自己”,抵御着外面无尽的黑暗和风雨。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
公寓内,一灯如豆,三人同在,却仿佛处于三个不同的世界:沉睡的过去,挣扎的现在,与燃烧自己守护着前两者的、来自绝望未来的残影。
一种冰冷而沉重的羁绊,在这雨夜里,无声地缠绕、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