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载着两人的心事,在铁轨上一路向北疾驰。
抵达丹东时,晨光刚刺破云层,城市还裹在薄薄的雾气里。
齐千拖着两个行李箱走在前面,池徉揣着明信片跟在后面,时不时抬头看街边店铺的招牌。
他叫了出租,坐上车,一路飞驰。
在一个很堵的,像村口一样的小路停下,池徉看了一眼窗外就和齐千提前下车了,付过去钱后从后备箱里拽出来行李箱。
齐千突然停住脚步,从大衣口袋掏出暖手宝塞进池徉怀里——那是在沈阳中转时特意买的,此刻还带着便利店微波炉加热后的温度。
穿过几条老街,池徉家的筒子楼出现在眼前。
楼道里堆满旧纸箱,墙皮剥落处露出斑驳的标语。
池徉在墙缝里摸出钥匙,手有些发抖,齐千伸手覆上,轻轻一转,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吱呀声响。
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灰尘与潮湿的气息。
客厅里,碎裂的吊灯玻璃碴散落一地,在冷光下泛着锋利的芒。
电视机歪倒在角落,屏幕如同蛛网般裂开;沙发垫被割开,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像是被撕开伤口的巨兽。
墙上全家福的相框早已支离破碎,照片被揉得不成样子,歪歪斜斜地卡在满地狼藉中。
池徉僵在门口,喉间像被锈住的锁,发不出一点声音。
齐千的目光扫过这满目疮痍,心尖猛地一抽。
他不着痕迹地挡在池徉身前,生怕那些锋利的碎片会再次划伤少年的心。
池徉抬脚埋进去,回头看了一眼齐千,“来我房间吧。”
他带着齐千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地狼藉,来到卧室门口。
门推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气息涌来。
床底露出半截皱巴巴的照片,那是池徉母亲的模样;衣柜最底下的抽屉歪斜着,锁眼变形,里面散落着被撕碎的奖状,像无声的哭诉。
我记得明明已经收拾好了啊…
池徉用钥匙打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被拼了一半的照片,是池徉和妈妈最后的合照,照片上他稚嫩的脸颊,是夏天的时候拍的,看向池徉的胳膊,满是伤痕。
剩下一半照片已经无影无踪了,只有妈妈一半面无表情的脸,和扯着嘴角勉强微笑的池徉。
照片上干涸的泪痕在照片表面凸起,像是凝固的呜咽。
齐千注意到少年指尖抚过照片边缘时,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被撕碎的过往仿佛顺着触碰,又鲜活地刺痛心脏。
“我总在半夜偷偷拼。”
池徉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听到他踹门的声音,就赶紧塞回去。”
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照片上母亲残缺的脸,
“有次拼到凌晨三点,差最后一块,结果他一脚踩上去…”
池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爸喝醉就说我像她。”
池徉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说我笑起来的样子,让她恶心。”
他突然笑了,
“其实我早就忘了她笑起来什么样…我甚至不记得妹妹长什么样子了…”
“妈妈走的时候,带走了妹妹。”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发烧烧到说胡话,再睁眼人就没了。”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照片上自己儿时的笑脸,“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在信里说,要等我高考完就来接我,可信被爸爸烧了…我唯一能逃出去的希望…”
齐千喉头发紧,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几乎要漫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池徉颤抖的手指包裹住,触到少年手背上凸起的旧疤——那是被螃蟹夹伤的地方,此刻却比记忆里的伤口更灼人。
齐千从行李箱夹层掏出个绒布包,展开时露出枚相框,正是在老街最后那家店买的。
“用这个装照片吧。”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满地脆弱的回忆,
“虽然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但至少能好好保存剩下的。”
指尖拂过相框边缘时,池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齐千…”
池徉仰头,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水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颤,
“你还喜欢我吗?”
空气骤然凝固,池徉松开手,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却不受控地发颤,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住在都是碎玻璃的破房子里,爸爸是酒鬼,连妈妈和妹妹都抛弃了我…我浑身都是烂疮一样的过去,连拼一张照片都要偷偷摸摸,更别提给你什么体面的未来。”
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旧疤,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你穿着得体西装站在这里,就像天鹅掉进泥潭。
我身上沾着永远洗不掉的污渍,会弄脏你昂贵的袖口,会让你在齐家抬不起头……”
“现在你看到了,我住的地方漏风,冰箱里冻着馊掉的饺子…”
话未说完,声音已被哽咽绞碎,“为什么还要留在我身边?”
齐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掰开池徉抠着伤疤的手指,从口袋里摸出创可贴仔细贴上。
“疼不疼?”
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
不等池徉回答,齐千又继续说道,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完美无缺的人。”
他将相框轻轻放在桌上,
“你看这相框,边框有点磨损,玻璃也不是最透亮的,但正因为这样,它才特别,就像你一样。”
他拉着池徉在床边坐下,避开地上的碎玻璃,
“你说这是泥潭,但对我来说,这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是让我更了解你的地方。”
齐千握住池徉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搓了搓,
“你爸爸的事不是你的错,妈妈和妹妹离开也不是你的错。”
“至于体面…”
齐千笑了笑,扯了扯自己有点歪斜的领带,
“在钦州跟你挤民宿房,蹲在那里吃虾饼的时候,我就已经抛弃所谓的体面了。而且,”
他认真地看着池徉的眼睛,
“我要的体面,是你能安心地在我身边,不用再偷偷拼照片,不用再害怕谁来踹门。”
“……”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在慢慢回升。
齐千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清理地上的玻璃碴,
“先收拾干净,再去买些生活用品。”
池徉望着齐千手持扫帚清扫的背影。
"来,接着。"
齐千将装满碎玻璃的垃圾袋扎紧,又递过一块抹布,
“把桌子擦擦,等收拾完,我们去买些墙纸,把剥落的墙皮遮一遮。”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在布置自家的房间,丝毫不在意指尖已经被铁锈染黑。
窗外月光顺着破窗的缝隙流淌进来,在满地狼藉的房间里洒下一片温柔的银辉。
走过去将人轻轻揽进怀里。
他听见池徉的心跳声渐渐平稳,混着自己的呼吸,在寂静的空间里谱出一曲笨拙却温暖的旋律。
齐千好像很喜欢拥抱…
“明天我们去买新家具。”
齐千在他发顶轻声说道,“再给你换一张带锁的书桌,这样拼照片的时候,就不用再怕被人发现了。”
他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颤抖,那是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两个身影在破旧的房间里依偎着,那些曾经以为无法跨越的伤痛,正在月光与体温的浸润下,悄然萌发着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