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债务

第五年的冬天,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严丝合缝地缠裹着这座南方小城。空气粘稠湿冷,呼吸间都带着一股铁锈和霉烂交织的寒意,无声地侵蚀着人的骨头缝。

李辞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躯壳,挪回那间位于蛛网般巷弄深处、终年不见天日的出租屋。

凌晨的送餐高峰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冻得僵硬发紫,几乎握不住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门上贴着几张新的催缴水电费的单子,像苍白的讣告,在穿堂风中簌簌作响。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外卖残羹酸腐气和老墙霉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他没开灯,习惯性地想在黑暗中汲取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然而,一个黑影猛地从屋内唯一那把瘸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李辞的心脏瞬间骤停,血液倒流般的冰冷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

借着窗外远处霓虹灯投射进来的、微弱而诡异的光,他看清了那是个女人。

套着一件劣质的、毛皮脱落得斑斑驳驳的仿皮草,脸上带着长途火车硬座的疲惫和一种被底层生活磨砺出的、母兽般的警惕与贪婪。

那张脸,即使被岁月和风霜刻划得面目全非,也依旧能撕开李辞记忆最深处的噩梦。

是刘绣云。

空气凝固了。只有女人粗重的呼吸和李辞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逼仄的空间里碰撞。

“小辞……”女人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变调的亲昵,“是妈啊……你不认得妈了?”

李辞像被钉在原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和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恶心感攫住了他。她不是母亲,是索命的债鬼,是他所有不幸的源头之一。

妈妈?这个词汇在李辞的生命里缺席了太多年,久到他几乎忘记了它的发音。从他十四岁那年,这个女人扔下刚被确诊为自闭症、哭闹不休的弟弟和一堆债务,跟着一个跑运输的男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这个词就死了。

李辞没有开灯,也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闻到了她身上劣质香水混合着烟味的复杂气味,令人作呕。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哎哟,找你可是费我老大劲了!”刘绣云自顾自地抱怨起来,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扫视,看到家徒四壁的景象后,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我好歹也是你亲妈,还能找不到儿子?你弟弟呢?听说送去那个什么特殊学校了?花钱不少吧?”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令人不适的打探和算计。

李辞的心一点点冷下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刘绣云脸上的假笑收敛了一些,搓了搓手,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语气变得理直气壮:“小辞啊,妈这些年……在外面也不容易。之前欠了点儿债,现在人家追得紧,说要卸我一条腿……你可得帮帮妈!”

果然。李辞闭了闭眼,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了他。他的人生,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好不容易挣扎着爬出一个,立刻又有一个新的、更深的漩涡等着将他吞噬。

“我没钱。”他睁开眼,声音冰冷,“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我的钱,只够我和弟弟最基本的生活。你欠的债,你自己解决。”

“你怎么能这么说!”刘绣云的音调陡然拔高,尖利起来,“我是你妈!怀胎十月生下你,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到十二岁!你就这么白眼狼?啊?我知道你现在困难,但妈这次真是走投无路了!那些人说了,再不还钱,就要把我卖到黑窑里去!你忍心看你妈去死吗?”

又是这样。用生育之恩绑架,用悲惨的遭遇勒索。李辞感到一阵反胃。

“含辛茹苦?”他几乎要笑出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你扔下我和弟弟跑掉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含辛茹苦?爸喝酒打人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一边上学一边打四份工还债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你欠了债,想起你还有个儿子了?”

刘绣云被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被更浓的哀求取代:“过去是妈不对,妈不是人!妈知道错了!小辞,你就再帮妈这一次,最后一次!求求你了!你看你这模样,随我,长得好看,还是个Omega,肯定有办法的……你去借,去求求人……”

“闭嘴!”他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你的债,跟我无关!你给我出去!”

他猛地拉开门,指着外面黑黢黢的楼道,胸口剧烈起伏。

刘绣云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叉起腰:“好啊!李辞!你长本事了!敢轰你妈走了?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帮我想办法,我就……我就去你弟弟学校闹!我去告诉所有人你是个不孝子!我看你还怎么做人!”

弟弟。又是弟弟。

李辞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指着门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他不能不在乎那个封闭在自己世界里、唯一纯净的弟弟。那是他活下去仅有的念想之一。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他的母亲,感觉无比的陌生和寒冷。

“……多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空洞得不像自己的。

刘绣云眼睛一亮,立刻报出一个数字:“八十万!连本带利……八十万就行!”

八十万。一个足以再次将他压垮的数字。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种被巨额债务逼到绝境的窒息感再次扑面而来。

“我的人生……”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就是一笔又一笔的债务吗?”

刘绣云没听清,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是急切地看着他:“小辞,你有办法的,对吧?”

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送一辈子外卖?

一个名字,一个冰冷而危险的名字,在他几乎被绝望填满的脑海里浮现——梁远承。

梁远申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同样姓梁,却和梁远申截然不同的、散发着阴冷毒蛇气息的男人。

几年前,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这个男人曾隐晦地提出过某种“交易”,被他惊恐地拒绝了。

如今,他似乎别无选择。

他拿出那个几乎只用于接单的破旧手机,手指冰冷而颤抖地,找到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边传来一个慵懒而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男声。

“哦?真是稀客啊。李辞?”梁远承的声音像冰冷的蛇信滑过耳膜。

“……梁先生。”李辞的声音干涩,“我……需要一笔钱。八十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八十万?可不是小数目。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做亏本生意。”

“我……我可以给你打欠条,我会拼命工作还你……”李辞徒劳地挣扎。

“工作?就凭你?”梁远承的笑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你那点工资,还到猴年马月?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李辞的心沉到了谷底:“……你想要什么?”

梁远承思考了很久,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很简单。”梁远承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残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来我在酒店的套房。陪我一次。钱,立刻到你账上。”

李辞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握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不……”他几乎是本能地拒绝,声音微弱。

“不愿意?”梁远承的语气冷了下来,“那就算了。不过,提醒你一下,追你妈债的那伙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落到他们手里,可不止是钱能解决的。卸零件卖都是轻的,就你这张脸和Omega的身份,恐怕得一辈子躺在某些地方的床上当赚钱工具,直到烂掉为止。你自己选。”

电话被挂断了。

梁远承笃定李辞不会拒绝自己。

李辞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机从掌心滑落,摔在地上,屏幕彻底碎裂开来。就像他的人生。

刘绣云急切地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他答应了吗?”

李辞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把他推向深渊的女人,眼神空洞得可怕。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刘绣云瞬间喜形于色:“太好了!太好了!小辞,妈就知道你有办法!妈就知道……”

后面的话,李辞已经听不清了。世界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几天后。某高级酒店顶层套房。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薰和某种冰冷**的味道。摄像机冰冷的红灯亮着,对准了那张巨大的、凌乱的床。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辞有些震惊,还带着点疑惑,“你要录像!?”

梁远承倒是一脸无所谓:“你有的选吗?”

李辞不再说话,像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他确实没得选。

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视线却没有焦点。身体是冷的,心是死的。所有的感觉都离他远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自我厌恶。

梁远承似乎很满意他的“配合”和这种彻底摧毁带来的快感。

他俯下身,在李辞耳边,“表现真好。放心,钱会打到你账上。这份‘纪念品’,我也会好好珍藏的……”

李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紧闭上了眼睛。最后一点尊严,彻底碎裂。

几乎是视频发出后的下一秒,梁远申的手机就响了。

他刚结束一场成功的演奏会,正在庆功宴上,被鲜花和赞美包围。

当他看到发信人是那个厌恶他至极的哥哥,并且附带着一段视频和一行文字「送给你的回国礼物,喜欢吗?我的好弟弟。」时,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让他手指发冷。

他点开视频,仅仅几秒钟,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

那层薄薄的、勉强维持人形的石膏像外壳,在那冰冷杀意浮现的下一秒,骤然炸裂。

“呃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从胸腔最深处撕裂而出的低吼猛地爆开。不再是寂静,而是所有被剥夺的声音以百倍的狂暴反噬回来,撞击着他的耳膜,却盖不过脑海里疯狂叫嚣的轰鸣。

他看不见周围骤然惊愕僵住的人群,看不见那些凝固在脸上的笑容和举到一半的酒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还在隐隐发烫、散发着无尽恶意和耻辱的手机屏幕。

手指因为极致的颤抖和失控的力度,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指甲刮擦着屏幕,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像一头被长矛刺穿心脏的困兽,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向那个投矛的人,用牙齿撕碎他的喉咙。

航班。回国。现在!立刻!

最早的一班!无论哪里转机!无论什么舱位!

“太晚了!都太晚了!”他盯着那些起飞时间,绝望像冰水浇头,但下一秒又被更汹涌的怒火蒸发殆尽。为什么不是下一秒就起飞?为什么要有候机、要有飞行时间这种该死的东西存在!

选定了唯一一班在五小时后起飞的,需要中转一次,总时长接近二十个小时。二十个小时!梁远承那个杂种可以对李辞做更多事!可以发来更多的视频!可以……

这个念头让他几乎呕吐出来。喉咙里的铁锈味再次翻涌。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扫过周围那些惊恐、疑惑、不知所措的脸,但他们在他眼里只是一片模糊的背景板。他看不到他们,他看到的只有梁远承那张带着嘲弄笑意的脸,和李辞那双……那双在视频里空洞失焦的眼睛。

那是他恨了五年,爱了五年,想了五年的人。又一次为了钱这样背叛了自己。

梁远承简直就是个疯子,他不喜欢李辞,同样也不喜欢那个弟弟,好像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看到梁远申痛苦、发疯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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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无声
连载中雾枝寓yuy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