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涩回忆

分开的第二年,秋意渐深。

这个南方小城仿佛被浸泡在一种湿冷的、无法拧干的惆怅里。

梧桐叶开始泛黄,蜷缩着边缘,零落地粘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被疾驰而过的车轮碾碎成泥泞的印记。空气里总是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雨雾,带着一股洗不净的尘埃和凉薄人间的味道。

李辞弓着背,骑着一辆吱呀作响的二手电瓶车,像一尾沉默的鱼,艰难地穿行在黄昏下班高峰期拥堵的车流里。

硕大的外卖箱用粗糙的尼龙绳勉强捆在后座,上面印着的卡通图案早已被风雨和磨损侵蚀得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茫然的心绪。

他刚送完一单火锅,浓重的牛油气味霸道地附着在他的外套和头发上,几乎彻底掩盖了他自身那寡淡的、带着微苦气息的Omega信息素——像雨后被踩碎的青梅,清冽,却总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涩意。

债务,终于还清了。

他的父亲“李海”,也在三个月前一个同样湿冷的夜晚,用一种极其潦草而荒诞的方式,为自己暴戾混沌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醉醺醺地失足跌进了城郊那条漂着垃圾、泛着恶臭的排污河里,连一声呼救都未曾留下。没有葬礼,也没有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李辞去停尸房认了尸,签下一沓冰冷的文件,像处理一件大型的、令人厌恶的废弃物一样,冷静地办完了所有手续。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多少悲伤,只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疲惫,以及……一丝可耻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巨石突然消失了。家暴的阴影、日夜不休的咒骂和追债的恐吓电话,都随着那具肿胀尸体的火化而烟消云散。

现在,他只需要养活自己,以及定期支付弟弟在那所设施简单却足够安全的特殊学校里的基础费用。

他依旧打着两份工,白天在一家油烟呛人的小餐馆里端盘子、擦地,晚上则穿上这身蓝色的骑手服,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将一份份热气腾腾的食物送到一扇扇紧闭的门后。

身体依旧是疲惫的,机械性的劳作榨干着每一分力气,但比起从前那种同时打着四份工、时刻提防着父亲醉醺醺的拳脚、还要绞尽脑汁应对债主凶恶嘴脸的日子,眼下这种单纯的体力消耗,竟显得……近乎一种“清闲”。

而这突如其来的、碎片化的“清闲”,却成了最磨人的新型酷刑。

一旦车速慢下来,等在红绿灯前,或是靠在路边短暂地喘口气,那些被他用极致疲惫强行镇压封锁的回忆,就像潮湿墙角顽固渗出的霉斑,无声无息却又疯狂地蔓延滋长,啃噬着他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麻木外壳。

总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高中。那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一段染着微弱暖光的岁月。

想起他17岁,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勉强攒够了学费,像个小偷一样,怀着巨大的惶恐和一丝微弱的希冀,进入高一。他比同班的人都大了一岁,沉默、阴郁、穿着格格不入的旧衣服,像一只误入天鹅湖的、灰扑扑的耗子,时刻紧绷着,准备承受任何可能的嘲笑和排斥。

然后,他就遇到了梁远申。

16岁的梁远申,是那个精致世界里理所当然的中心。

家世、容貌、惊人的钢琴才华,甚至连偶尔流露出的、那份被宠惯出来的、不惹人厌的傲慢,都闪闪发光,灼得人眼睛发疼。

他是所有Omega和Beta目光追逐的焦点,是Alpha们羡慕或嫉妒的对象。

那个少年Alpha,表达喜欢的方式笨拙、直接,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霸道。

发现他总是错过食堂拥挤的饭点,后来就每天雷打不动地买双份的牛奶和面包,在他回到座位时,硬邦邦地塞进他抽屉里,语气生硬地说:“买多了,不吃浪费。”仿佛只是随手施舍,可那微微发红的耳根却泄露了秘密。

不知怎么打听到他每晚下自习后还要赶去便利店打工,就开始了漫长的“顺路”护送。

骑着那辆价值不菲的、骚包的限量版山地车,慢悠悠地跟在他几步之后,车轱辘压着路灯昏黄的光晕,不远不近,直到目送他走进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玻璃门,才猛地蹬一下踏板,身影利箭般消失在夜色里。

最深刻的那次,他被几个校外的小混混堵在回家必经的昏暗巷口,逼索那点可怜的“保护费”。

他攥着口袋里仅有的几张零钱,绝望像冷水浇头。是梁远申如同猎豹般冲了进来。甚至没怎么动手,只是那属于顶级Alpha的、充满攻击性和压迫感的烈酒信息素猛地炸开,混合着冰冷的怒意,就让那几个欺软怕硬的混混脸色发白,狼狈逃窜。

然后,梁远申转过身,手指有些发颤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嘴上却恶声恶气地骂他:“你是木头吗?不会跑?不会喊人?”眼神里的惊慌和后怕,却比他自己还要浓烈。

还有……钱。

梁远申每个月的零花钱据说有好几千。他会毫无规划地、甚至是粗暴地,拿出一半,厚厚一沓各种面额的纸币,有时还夹着几枚硬币,趁他不注意,胡乱地、几乎是塞赃物一样急急塞进他那个破旧书包的夹层里,或者揉成一团丢进他的课桌抽屉。

“给你弟弟买点好吃的,看他瘦的。”

“这周末去买双新鞋,鞋底都快磨穿了,下雨天不进水吗?”

“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以后大学毕业赚大钱了再还我!加倍还!”少年眼神闪烁,语气故作轻松又带着不容置疑,笨拙地试图维护他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那些还带着梁远申体温和淡淡红酒气息的纸币,总是烫得李辞心口发疼,眼眶发热。

那是压在他脊梁上的沉重生活里,唯一切实的、温暖的、能让他稍微喘口气的支撑。太美好了。美好得像偷来的时光,捧在手心都怕被自己的卑微染脏。

所以,当梁远申在毕业前夕,将他堵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里,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户,给钢琴和地板都镀上一层暖金色的柔光。

少年Alpha呼吸急促,耳根红得几乎滴血,平日里那股张扬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磕磕绊绊的紧张,问他“李辞,那个……要不要……跟我试试?”的时候,李辞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喉咙里那股汹涌的、几乎要哽咽出来的冲动,和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好”。

他死死地低着头,视线模糊地钉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开裂的旧球鞋上,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梁远申的眼神从期待变得忐忑,几乎要被失落淹没时,他才极小幅度地、用尽毕生勇气般,轻轻点了一下头。

还好在一起过,可惜时间太短太短了,还没开始深爱,就已经结束。

正式在一起的日子甜蜜得不像真的,却又短暂得像一场过于美好的幻梦。他们只敢在放学后无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牵手,指尖都紧张得冒汗;在篮球场后的器材室的阴影里,生涩地拥抱,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在毕业晚会散场后喧嚣褪去的操场边,交换了一个带着薄荷糖清甜味的、蜻蜓点水般的吻,却足够让两个人都脸红心跳一整晚。

然后,就是猝不及防的毕业,就是梁家突如其来的变故,就是梁远申被强制送出国,就是那条他颤抖着手指敲下、每一个字都如同凌迟的分手短信。

“嘀——嘀嘀!!!”

身后暴躁的汽车喇叭声像一把尖刀,猛地刺穿了李辞沉溺的回忆。

他浑身一激灵,从那种酸涩温暖的幻境中被粗暴地拽回冰冷的现实。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慌忙死死握住车把,险险地避开一个突然从路边窜出的行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不能想。不能想。

他猛地一拧电门,加速,试图让更加呼啸而过的冷风灌进大脑,吹散那些不该有的、奢侈的影像和那张刻骨铭心的年轻脸庞。可是眼眶里无法抑制的酸涩和温热,却怎么也吹不干。

他现在比较“闲”了,却失去了能填满这空闲时间、让他无暇他顾的人和事。回忆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无所依凭的灵魂。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昼夜颠倒的繁华都市,梁远申的生活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的时间被精准地切割成块:严苛到近乎折磨的商学院课程、雷打不动的每日至少六小时钢琴训练、飞往不同城市和国家的大小比赛和演出。

他的天赋、努力以及梁家背后无形的资源推动,让他迅速在国际古典乐坛的新生代中崭露头角,甚至被一些乐评人誉为“东方奇迹”。

奖杯、掌声、闪光灯、赞誉……围绕他的光环比以前更加耀眼夺目。

媒体报道里的他,是来自东方的钢琴天才,年轻、英俊、家世显赫,才华横溢,前途一片璀璨,是造物主毫不吝啬的杰作。

只有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炫目光环之下,是怎样一片狼藉的废墟。

那场突如其来的的分手,像一记精准的重锤,不仅仅砸碎了他原本规划好的、有李辞存在的未来蓝图,更彻底砸碎了他整个少年时代赖以立足的骄矜和笃定。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何等不堪一击。

他确诊了中度抑郁。那份冰冷的诊断书被他锁在公寓抽屉的最底层,和那部屏幕碎裂的、再也开不了机的旧手机放在一起。

那是他绝不允许外人窥见的溃烂伤口。

情绪像坐过山车,时而高昂,时而陷入无法自拔的低谷。

状态好的时候,他是舞台上那个无懈可击、光芒四射的演奏机器,能用技巧和偶尔迸发的、被乐评人称赞为“具有深刻痛苦”的情感征服所有观众。

状态坏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或是被噩梦惊醒,对着窗外陌生城市彻夜不熄的、冰冷虚假的霓虹,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的实感,一种巨大的虚无和疲惫将他紧紧包裹。

酒精和安眠药一度成为他短暂逃离的避难所,直到被经纪人发现后发出严厉警告——这会彻底毁掉他的神经和手指,毁掉他的职业生涯。

他也结交了一些“新朋友”。

圈内知名的音乐制作人,眼光挑剔的画廊策展人,家境相当、同样出来镀金的留学生子弟。

他们会一起出席酒会,去看先锋艺术展,在某个成员的豪华公寓里开喧闹的派对,香槟塔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但他总觉得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热闹是他们的,他站在玻璃之外,看着,笑着,应酬着,却感觉不到一丝真正的暖意和连接,内心一片荒芜的寂静。

偶尔在那些衣香鬓影的场合,会有大胆热情的、信息素甜美诱人的Omega或者容貌昳丽的Beta靠近,试图引起这位年轻天才的兴趣。

但他总会下意识地、几乎是生理性地避开。

那缕记忆深处早已模糊、却刻入灵魂的、清苦中带着涩意的苦橙味道,像一道无形却无比坚固的屏障,把他和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彻底隔开。

恨他吗?

恨的。恨他为了区区五十万就如此轻易地、残忍地斩断一切,恨他那句“别再找我”像一把钝刀,日夜切割他的骄傲和信任。

想他吗?

……想的。在每一个获奖后站在璀璨灯光下却感觉无比孤独的瞬间,在每一个被抑郁黑狗追逐吞噬、渴望一点温暖慰藉的深夜的时刻。

这种恨与想的疯狂交织,是最残忍的、永无止境的凌迟。

他坐在价值不菲的施坦威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弹奏着肖邦的夜曲,旋律优美哀婉,技巧无可指摘。

专业的评委们评论他的演奏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刻的痛苦与孤独,极大地丰富了音乐的内涵和灵魂”。

两段平行的时光,在同一片天空的不同经纬下,沿着各自的轨道,滑向看不见尽头的深渊,同样荒凉,同样疼痛。

一个在汗水泥泞和无法挣脱的甜蜜回忆里反复煎熬,一个在璀璨光环和无边抑郁的泥沼中艰难挣扎。

他们都一厢情愿地、绝望地以为对方过得很好。

一个以为对方在海外享受着纸醉金迷、自由广阔的新生活,身边早已新人换旧人,或许连那段短暂的高中情事都已模糊忘却。

一个以为对方拿着那笔“分手费”,至少解决了困境,或许正在某个小地方安稳度日,甚至可能早已有了新的Alpha,平淡却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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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无声
连载中雾枝寓yuy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