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广播用中英双语播报着航班信息,声音冰冷而标准,切割着大厅里嘈杂的人声。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香水和各种匆忙旅途的味道。
李辞站在一根巨大的承重柱后面,几乎要将自己嵌进冰冷的金属和石材阴影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连帽衫,帽子拉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没什么血色的下巴尖。
他不敢靠得太近。
不远处,VIP休息室的入口,梁远申正背对着他这个方向。十八岁的少年Alpha,身姿已经挺拔如松,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未被生活磋磨过的骄矜。他身边围着几个穿着体面、神色严肃的成年人,是他的父亲、哥哥,还有助理。
李辞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梁远申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嘴唇翕动,像是在做最后的叮嘱。梁远申似乎有些不耐烦,微微侧过头,线条利落的侧脸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李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微微弯下了腰,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三天前。
那条短信还冰冷地躺在他那只老旧的、屏幕都有裂痕的手机里。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号码,内容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会安排他出国,断干净。给你账户打了五十万,是补偿,也是封口费。发分手短信给他,让他死心。如果让他知道真相,或者纠缠,你知道后果。你弟弟的那个特殊学校,环境很好,我们希望他能一直待下去。」
没有落款,但他知道是谁。梁远申那个永远专横跋扈的父亲,梁世锦。
五十万。他那个酒鬼父亲欠下的赌债刚好是这个数。弟弟下个季度的康复训练费,也有了着落。
代价是,卖掉他贫瘠人生里唯一一点见不得光的、偷偷珍藏了三年的星光。
他做了。
他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指,敲下了这辈子最违心、最残忍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滋滋作响的焦糊味。
他没有哭。眼泪早在过去十几年为生存挣扎的日子里流干了。他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任凭窗外是盛夏的烈日也驱不散的冷。
现在,他要来亲眼目送他的星星离开。像是完成一场自我凌迟的仪式。
休息室门口,梁远申似乎终于结束了与家人的谈话,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大厅。李辞吓得立刻缩回柱子后面,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是在……找我吗?李辞有些心虚。
梁远申的目光搜寻了一圈,最终黯淡下去,被一种冰冷的、李辞从未见过的失望和愤怒覆盖。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死的,最终一言不发,拉起行李箱,决绝地转身,走向安检通道。
再也没有回头。
他走了。
李辞腿一软,顺着冰冷的柱子滑坐到地上。帽子滑落,露出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机场喧嚣的人潮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只剩下那个消失在通道尽头的背影,和他胸腔里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梁远申。
对不起。
我爱你。
这三个词,在他心里翻滚了三年,从未有机会说出口。以后,也永远没有了资格。
他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机场保安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拉上帽子,遮住自己通红的眼眶和狼狈,低着头匆匆逃离了机场。
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李辞没有伞,他就这样麻木地走进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仿佛这样才能冲刷掉一点那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痛苦。
一辆黑色的豪车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露出梁世锦那张斯文却冰冷的脸。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梁世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在评价一件物品,“钱已经到你账上。记住你的本分,永远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车窗升起,车子毫不留恋地驶离,溅起的水花弄湿了李辞早已湿透的裤脚。
李辞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抬手想要擦去,发现手上带着那条他曾经在路边犹豫了很久,以五元两条的价格买下的红绳,另一条带在梁远申的手腕上。
像他那场持续了三年、从未见过天光的暗恋。
也像他这个人一样,卑微,廉价,最终被这冰冷的雨水,冲进无人知晓的肮脏下水道里。
他的十九岁,在这一天,真正意义上地结束了。
剩下的,只是活着。为了钱,为了拖累他的家人,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
雨,还在下。无声,却震耳欲聋。
手机屏幕的光,在异国深夜的宿舍里,刺得梁远申眼睛生疼。
他是到了之后才发现的。
那几条短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眼底,钉入他脑髓。
「梁远申,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感谢你高中三年每个月的生活费。」
「你出国好好生活,别再找我。」
荒谬。
难以置信。
十六岁到十八岁,整整三年。那些偷偷关注的视线,那些他硬塞过去却被默默接受的小东西,那次他易感期提前,躲在天台角落,是李辞发现了他,没有靠近,只是默默放下一瓶冰水,然后飞快离开……那双总是盛着清苦和安静的眼睛里,难道从来没有过一丝真心?
全是装的?就为了等今天,卖个好价钱?
“呵……”梁远申低笑出声,胸腔里却堵得发痛,一股暴戾的、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在他血液里奔窜。属于Alpha的侵略性信息素失控地溢出,烈酒般辛辣呛人的味道瞬间充斥了不大的房间。
他猛地抓起手机就要回拨过去,他要亲口问清楚!手指却因为剧烈的颤抖几次按错了键。
电话通了。
漫长的忙音。
每一声都敲在他濒临爆炸的神经上。
然后,被挂断了。
再打,已关机。
“操!”梁远申狠狠将手机砸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开来,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猛地起身,抓起外套就要冲出门去订最早的回国机票。什么学业,什么父亲的安排,都他妈见鬼去!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是他父亲的心腹。高大的Alpha,信息素带着训练有素的冰冷和压迫感。
“少爷,先生请您接电话。”其中一人递过来一部卫星电话。
梁远申眼神猩红地盯着他们,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信息素更加汹涌地压过去,试图逼退他们。但那两个Alpha只是微微蹙眉,身形稳如磐石。他们的信息素带着更强的纪律性和对抗性,隐隐联合起来,反制住梁远申这只年轻困兽的混乱气息。
这种被绝对力量压制的感觉,让他倍感屈辱。
他一把夺过电话,声音嘶哑:“爸!你……”
“收到短信了?”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平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死心了吗?”
梁远申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是你!是你逼他的?!对不对!”他几乎是在咆哮。
“重要吗?”父亲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结果就是这样。他选择了钱,放弃了你们之间那可笑的……关系。五十万,看来他对自己的估价也就如此。”
“你混蛋!”
“梁远申!”父亲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即使隔着万里重洋,那属于顶级Alpha的、常年发号施令形成的威压仿佛能穿透电话线,“注意你的措辞!为了一个为了钱就能出卖你的Omega,你要跟我反目?跟梁家反目?”
梁远申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我给你账户打了一笔钱,足够你这几年的开销。但你名下所有的卡,我都已经冻结。没有我的允许,你买不到任何一张回国的机票。也别想着偷偷打工攒钱,你的签证类型不允许,我会确保没有任何地方敢雇佣你。”
父亲的话语像冰冷的镣铐,一层层锁上来。
“好好念你的书,这是你现阶段唯一的价值。别再想那些没用的事,也别再试图联系那个李辞。如果你不听话……”
父亲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需要对他做什么。只需要让他那点破事人尽皆知,你觉得,他还能在他那个小地方待下去吗?或者,他那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弟弟,会不会突然就失去所有的补助和帮扶?”
梁远申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却。他父亲从不虚张声势。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怎么能……”
“记住,梁远申。”父亲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在你没有能力挣脱我给你的枷锁之前,你谁也保护不了。连你自己都是我的所有物。安分点,别逼我用更难看的方式让你认清现实。”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
梁远申僵硬地站着,卫星电话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两个Alpha保镖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像两道阴影消失。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那失控的、充满痛苦和暴戾却无处发泄的信息素。
他缓缓蹲下身,抱住头。
回不去了。保护不了。解释不了。
甚至连恨,都无法理直气壮,父亲的话像恶魔低语,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他选择了钱……五十万……”
巨大的无力感像深海的海草,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拖向漆黑的深渊。
窗外是陌生的、灯火通明的异国城市,繁华却冰冷。
这里没有那个总低着头、身上带着淡淡青梅味的身影。
也许,真的从来没有过。
他发出的那条质问的短信,石沉大海。那个碎裂的手机屏幕,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和过去之间。
十八岁的梁远申,在他成年之初,就被强行剥夺了爱的资格,恨的权利,和自由的方向。
他像一头被拔掉了利爪和尖牙的困兽,囚禁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而遥远的另一端,他失控的痛苦信息素无法触及的地方,李辞正走进冰冷的雨里,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断落在污水中,转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