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某种平衡被打破了。
沈衢不再试图隐藏他的痛苦。
有时,他会在于归看书时,突然蜷缩在沙发角落,把脸埋进膝盖,发出一种被闷住的、动物般的呜咽。
有时,他会整夜失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脚步声轻得像猫,却一下下敲在于归的心上。
于归终于学会了辨认药瓶上那些拗口的名字:帕罗西汀、劳拉西泮、喹硫平……它们像小小的士兵,排列在床头柜上,试图镇压一场永无止境的内乱。
他负责提醒沈衢吃药,看着他就着温水吞下那些彩色的胶囊或白色的药片,像一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
药效上来时,沈衢会变得异常安静,眼神空洞,反应迟钝,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
于归宁愿看他这样,也好过他清醒时那种蚀骨钻心的痛苦。
偶尔会有极其短暂的、虚假的平静时分。
通常是深夜,沈衢安静睡着了,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
于归会找出沈衢带来的那些黑胶唱片,放一些舒缓的古典乐。
有一次,放的是德彪西的《月光》。
琴声流淌出来的瞬间,沈衢抬起头,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有些飘忽。
“以前……”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音符,“觉得这曲子像水银,又凉又滑。”
于归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打断这罕见的倾诉。
沈衢沉默了很久,久到于归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他才又缓缓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在那里,他们有时会放音乐。很大声……盖过那些羞耻的声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参差的指甲掐出参差的印记。
“他们觉得,音乐能让人放松。”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更方便‘治疗’。”
于归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刺穿。
他想起沈衢对某些声音的过度敏感,对突然声响的惊恐反应,那不仅仅是因为听力受损,更是因为声音与那些恐怖的记忆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联结。
《月光》结束了,唱针划过唱片末尾,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沈衢眼中的那点微光熄灭了,他又变回了那个麻木的、缩回壳里的灵魂。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次卧,关上了门。
于归独自坐在沙沙的噪音里,感觉那声音像锉刀,一下下打磨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止痛药能麻痹神经,却擦不掉刻在灵魂上的屈辱。
月光能照亮黑夜,却照不进那段被彻底摧毁的时光。
那天之后,沈衢似乎好了一些。
他开始按时吃药,甚至主动提出想重新学钢琴。
于归立刻买来一台钢琴,沈衢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时,有那么几个瞬间,于归几乎以为时间倒流回了高中时代。
但希望就像透过百叶窗的阳光,总是被切割成碎片。
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于归买菜回来,发现琴上放着沈衢的笔记本,是那本总是锁着的黑色笔记本,现在敞开着,钥匙还插在锁孔里。
第一页写着:“给于归,当你读到这个时,我已经决定不再害怕了。”
于归的手开始发抖。
笔记本里的内容像一场漫长的酷刑。
沈衢用近乎学术的冷静笔触,记录下了在“治疗中心”的每一天。
早晨的电击治疗,下午的行为矫正,晚上的净化仪式。
但最令人窒息的是那些被沈衢称为特别疗程的段落,施虐者如何利用电击设备刺激他的敏感部位,如何在他痛苦挣扎时告诉他“看,你的身体很喜欢”,如何录下他的生理反应并强迫他反复观看学习正常反应。
“他们让我相信我真的有病,”沈衢写道,“不只是喜欢同性,而是享受被虐待的病。每次电击后的检查,那些医生的手……我不敢反抗,因为债主说如果我表现好,就不会去找小通麻烦。最可怕的是,有时我真的会有反应,这让我觉得自己比他们说的还要肮脏。”
笔记本最后几页的字迹变得凌乱,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于归,你对我越好,我就越痛苦。我不配这种好。每次你碰我,我都会想起他们的手。每次你说爱我,我都听见他们在笑。那些电流还在我身体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于归读完后冲进卧室,发现沈衢安静地坐在床边,正在叠一件衬衫。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像个普通年轻人正在准备一次普通旅行。
“你看了。”沈衢说,不是疑问句。
于归的膝盖发软,不得不扶住门框:“我就应该,早点去找你。”
“你来有什么用呢?”沈衢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可怕,“西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能抹掉那些记忆吗?能让我不再做噩梦吗?能让我的身体忘记那些感觉吗?”
于归跪在他面前,把脸埋在沈衢膝头。他感到沈衢的手指轻轻穿过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动物。
“我跟小通说了,”沈衢突然说,“他可以正常去读学校,明年就中考了,成绩很好。”
于归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我爸妈准备把他送到同一个治疗中心,”沈衢的声音很轻,“说是‘提前预防’。”
于归的血液瞬间结冰:“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不会的。”沈衢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于归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小巷接吻后的表情,“我已经处理好了。”
第二天早晨,沈衢比平时起得早。
他做了早餐——煎蛋、吐司和于归最爱的蓝莓酱,甚至还煮了咖啡。
甚至,给那个空了很久的猫粮盘里添了猫粮和水。
“今天感觉怎么样?”于归小心翼翼地问。
沈衢把咖啡推给他:“好多了。”
他的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但神情确实比往日平静,“我想去趟唱片店……拿些东西。”
“我陪你去。”
“不用。”沈衢主动吻了吻于归的额头,“你有个线上会议,记得吗?我很快回来。”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吻。
沈衢出门时没带手机,没带药,只带走了那把于归以为已经扔掉的修眉刀。
警察找到沈衢时,朝阳公园的湖面刚结上一层薄冰。
他安静地漂在靠近岸边的位置,像是睡着了,苍白的脸衬着墨绿色的湖水,像个被遗忘的倒影。
法医说死亡时间是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体内有大量抗抑郁药和酒精。
他左手腕上有新鲜的伤口,但不深。真正致命的是肺里的水和低温。
警察推测他可能先割腕,然后改变主意走进湖中,或者是在冰冷的湖水里失去了求生意志。
于归在停尸房认尸时,注意到沈衢的表情异常平静,几乎可以说是安详。
他抚过那张熟悉的脸,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突然想起高中时沈衢说过的话:“物理老师说绝对零度下所有分子运动都会停止……那是不是就像时间冻结了?”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上午举行。
沈衢的父母来了,母亲全程捂着脸啜泣,父亲则板着脸,像在参加一个不得不来的社交活动。
沈通也来了,那个瘦弱的男孩一直盯着哥哥的遗照,没有流一滴泪。
于归知道,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崩溃。
葬礼后,沈通偷偷塞给于归一盒CD:“哥哥……让我给你的。”
回到空荡荡的小院,于归把CD放进播放器。
沈衢的声音从音响里流出来,清亮温柔,像多年前那个在小巷里对他微笑的少年:
“嗨,于归。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终于鼓起勇气录完了……”背景里有小衢的喵喵声,沈衢轻笑了一下,“我今天没吃药,所以头脑很清醒。我想告诉你,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那些不好的记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是,发生了。就像量子涨落,随机但不可避免”
然后是一段钢琴曲,德彪西的《月光》,弹得有些生涩,但充满感情。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沈衢说:“生日快乐,2022年的于归,2023年的于归,2024年的于归,2025年的于归,2026年的于归……爱我一辈子的于归。”
几天后整理遗物时,于归发现了一张银行转账单,沈衢把所有的积蓄都转给了父母,备注栏写着“小通的学费,别送他去那里”。
同一天寄出的还有一封挂号信,里面是那本黑色笔记本的复印件和一份指控信,收件人是省卫生厅。
于归坐在阳台上,看着暮色一点点吞噬城市。
远处有星星开始闪烁,像沈衢曾经在物理笔记上画的电子跃迁示意图。
他想起高中物理老师说过的话:“能量不会消失,只会转化形式。”
他想,爱大概也是这样,不会消失,只是变成了另一种存在形式。
比如痛苦,比如愤怒,比如这首永远循环在记忆里的《月光》。
风铃在阳台上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
于归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站在小巷尽头,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