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于归几乎跑遍了北京所有的顶尖心理诊所和医院。

诊金高昂的私人医生办公室里弥漫着昂贵精油的香味,公立医院的精神科走廊则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愁苦面孔。

无论在哪里,过程都大同小异。

沈衢像个被输入了指令的木偶,配合地填写各种量表,回答医生的问题,声音平板,毫无波澜。

他准确无误地描述失眠、噩梦、心悸、濒死感,却剥离了所有情感,仿佛在陈述别人的病情。

“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重度抑郁……需要系统的心理干预和药物巩固。”

医生的诊断书写得清晰冷静,开出的药方越来越复杂。

于归抱着希望,看着沈衢吞下那些昂贵的药片。

起初似乎有点用,沈衢的睡眠时间长了点,惊恐发作的次数少了点。

但很快,药效就像雨水渗入干涸太久的土地,只是表面湿润,深处依然是一片死寂。

副作用却很明显:手抖,食欲不振,更加嗜睡,有时白天坐着也会突然陷入一种僵直的状态。

于归看着心疼,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请了长假带沈衢离开北京。

他们第一站去了山东临沂,蒙山沂水,革命老区,于归想着广阔天地或许能让人心胸开阔。

沈衢站在山顶,风吹起他空荡荡的衣摆,他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眼神却像穿透了它们,落在了更虚无的地方。

但他在民宿的床上依然整夜惊醒,冷汗浸透枕头。

他们又去了贵州贵阳,黔灵山的猴子活泼泼地抢游客的食物。一只小猴子窜到沈衢面前,他猛地后退,撞在于归身上,身体僵硬,瞳孔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于归连忙护住他,那一刻他明白,沈衢害怕的不是猴子,是所有突然的、不受控制的靠近。

海南的阳光炽烈,沙滩洁白。于归拉着沈衢去踩水,冰凉的海水漫过脚踝。

沈衢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被浪花打碎,忽然轻声说:“像不像……被冲散了。”

于归的心猛地一沉。

夜晚,他们在海边放烟花,绚烂的花火在夜空炸开,照亮沈衢的脸,他仰着头,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孩童般的迷茫,仿佛不理解这转瞬即逝的光亮有什么意义。

最后一站是广西桂林。漓江山水如画,他们坐在竹筏上,船工唱着悠扬的山歌,景色美得不真实。

沈衢安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水里划动。

于归看着他被山水衬得愈发单薄的侧影,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虚假的希望:也许就这样走下去,远离所有过去,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

他甚至拍了一张照片,沈衢靠在船舷上,背景是朦胧的远山,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那是出事以后,沈衢看起来最接近平静的一刻。

然而,这虚假的宁静,在他们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就被彻底打碎。

沈衢的爸爸,带着那个永远眼神涣散、嘴角挂着口水的弟弟沈通,直接找上了门。

“沈衢,跟我们回去。”沈建阳的声音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眼睛却不断打量着这间显然价值不菲的小院,“你弟弟马上要上特殊学校,需要钱!你躲在这里享清福?那个奚主任说了,只要你回去‘配合治疗’,之前的债可以再宽限……”

“治疗”两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沈衢勉强维持的脆弱外壳。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一步步后退,撞在书架上,几本书哗啦啦掉下来。

“不,不去……”他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像被掐住了脖子,“别送我回去……”

于归怒火中烧,几乎是用身体挡在了沈衢和沈建阳之间,厉声让他们离开。

沈衢的哭声,沈建阳的辱骂声,沈通受到惊吓后发出的无意义的尖叫声,混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

最终,于归几乎是动用武力才将那一对父子推出门外。

门关上的瞬间,世界安静了。

沈衢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把自己蜷缩成紧紧的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浑身剧烈地颤抖,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这次来访像一场灾难性的地震,将之前旅行中积攒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好转彻底摧毁。

沈衢的状况急转直下,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惊惧,常常在夜里尖叫着醒来,长时间地躲在卫生间里冲刷身体。

唯一能让他露出一点点柔软情绪的,只剩下小衢。

他会抱着小猫,把脸埋进它温暖柔软的皮毛里,一呆就是很久。

小衢成了他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直到那个暴雨夜。

于归被雷声和沈衢异常的嘶喊声惊醒。

冲进客厅时,他看到沈衢像是陷入了极度的狂躁和恐惧,打翻了台灯,推倒了椅子,挥舞着手臂,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恶魔搏斗。

小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炸毛,惊恐地尖叫着,从沈衢试图抓住它的手中挣脱,像一道橘色的闪电,从忘记关严的门缝里窜了出去,瞬间消失在漆黑的暴雨和小院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

沈衢的动作骤然停止。

他僵立在门前,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他的睡衣。

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手,脸上的狂躁褪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茫然的空白。

然后,是一种彻底的了然和死寂。

于归冲出去找了一夜,浑身湿透,声音嘶哑,却再也找不到那只橘色的小猫。

当他疲惫绝望地回到家时,发现沈衢已经安静地坐在了沙发上,头发和衣服还是湿的。

他甚至用毛巾擦干了地上的水渍。

看到于归进来,他抬起头,眼神是一种于归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那不是好转,那是一种所有挣扎、所有情绪、所有牵挂都被彻底抽干后的虚无。

“小衢,”他轻声问,声音平稳得可怕,“找不到了,是吗?”

于归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衢点了点头,像是得到了最终确认的答案。

他不再看于归,目光转向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幕。

“也好。”他说了最后两个字。

于归知道,最后那根绷紧的、承重的弦,随着那只叫做小衢的猫一起,彻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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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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