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和我住吧。”第二天早晨,于归一边给沈衢手腕上的新伤涂药,一边说。
见沈衢要拒绝,他补充道:“我那里离唱片店更近,而且……小衢需要有人白天陪它。”
“小衢?”
“我的猫。”于归掏出手机展示照片,一只橘猫慵懒地躺在阳光下,“它很乖,不会吵你。”沈衢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搬家那天,沈衢的全部家当只有一个磨损严重的行李箱,一个装了黑胶唱片的硬纸箱,以及一个紧紧上锁的小铁盒。
他抱着那个纸箱,像抱着一箱易碎的鸡蛋,对于归递过去想帮忙的手视若无睹,固执地自己一趟趟搬运。
于归注意到,他抚摸那些唱片封套时,眼神里会短暂地闪过一丝活人的温度,但那温度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于归住的地方很大,很空,暖色调的装修风格,还有一个小院。
沈衢站在客厅中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像一只被突然抛入陌生领地的流浪猫,警惕而惶恐。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把他照得几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光里。
“你可以住这间,”于归推开次卧的门,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朝南,有阳台。或者,你想住主卧也行。”
沈衢摇了摇头,沉默地把自己的行李箱拖进了次卧。
他关上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来。
于归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整理声。
他叹了口气,去厨房热牛奶。
改变是缓慢而细微的。
小衢不怕生,跌跌撞撞地走到次卧门口,用爪子挠门,细声细气地叫着。
门开了一条缝,小衢钻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于归听到里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小猫被抚摸时发出的满足的呼噜声。
这是一个开始。
沈衢开始允许小衢睡在他的床脚,开始在于归做晚饭时,安静地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
他依然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完全的真空,偶尔会掺杂进一点东西,比如小衢蹦跳着追玩具时,他嘴角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比如于归笨手笨脚煎糊了鸡蛋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类似无奈的情绪。
一天深夜,于归被厨房细微的响动惊醒。
他悄悄走过去,看见沈衢背对着他,正就着冰箱透出的微弱光线,给自己左手腕上一道新鲜的、细长的伤口贴创可贴。操作台上有水渍,一把水果刀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一旁。
于归的心脏瞬间被冰水浸透。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看着沈衢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把印着卡通草莓图案的创可贴两端抚平。
然后,沈衢转过身,看到了他。
没有惊慌,没有掩饰。
沈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刚才只是在做一件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他举起贴着草莓创可贴的手腕,对于归晃了晃,像一个孩子在展示自己的新贴纸,然后沉默地侧身从他旁边走过,回到了次卧,关上了门。
于归靠着冰冷的冰箱滑坐到地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那草莓图案鲜艳刺眼,像滴落在雪地上的血。
温柔和陪伴筑起的堤坝,似乎根本挡不住沈衢内心那片绝望的、想要吞噬一切的黑海。
他只是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被淹没前,给自己贴上一块又一块草莓的创可贴,试图堵住那些汹涌而出的痛苦。
而于归绝望地发现,自己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北京的雨季来了。
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
沈衢的状况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会坐在客厅地毯上,和小衢玩一会儿毛线球,或者在于归的旧笔记本电脑上浏览一些心理学论坛,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看不出情绪。
坏的时候,他会整日整日地昏睡,或者长时间地站在淋浴下,用热水冲刷身体,皮肤烫得发红也不停止。
于归变得神经质。
他藏起了家里所有的刀具,给窗户加装了限位器,甚至偷偷卸下了次卧门内侧的锁舌。
他手机里存下了北京所有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的电话,却一次也没有拨出去过。
他害怕刺激到沈衢那根异常敏感的神经。
他试过小心翼翼地询问。
“沈衢,这几年,你到底……”
每次话没问完,沈衢的眼神就会瞬间涣散,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有一次,他甚至直接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只有清水和胆汁。
于归再也不敢轻易触碰那个禁区。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拆解一个内部结构完全未知的炸弹,任何轻微的触动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爆炸。
真相的碎片,是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拼凑起来的。
于归被雷声惊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没有沈衢的影子。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直到他冲向阳台。
风雨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
沈衢穿着单薄的睡衣,赤脚站在阳台边缘的积水里,仰着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像一片即将被卷走的叶子。
“沈衢!”于归嘶吼着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把他从边缘拖了回来。
两人一起摔倒在湿漉漉的阳台地板上。
沈衢没有挣扎,他在于归怀里剧烈地颤抖,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却没有任何焦点,只有纯粹的、野兽般的恐惧。
“别碰我……别用电……我听话,我承认我有病……”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放过我弟弟,求你们,别送他去……那里比死还难受……”
于归的心被这些话撕成了碎片。
他紧紧抱着沈衢,试图用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身体,语无伦次地重复:“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沈衢突然安静下来。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着泪水。
他看着于归,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清明。
“于归,”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那里没有窗。只有一面镜子,他们让你一直看着,看着自己变得多么丑陋和肮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左手腕上的旧疤,“电流,通过那里……还有,别的地方。他们会记录你的反应,说你其实很享受……”
他猛地推开于归,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于归跪在雨水中,看着他痛苦蜷缩的背影,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那无声的叙述撕扯得支离破碎。
电/击。
监/禁。
羞/辱。
侵/犯。
还有,弟弟。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在于归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地狱的图景。
他终于知道沈衢经历了什么。
而这知道的代价,是几乎将他一同摧毁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