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秋天的风像一把钝刀,刮得人脸生疼。
于归把脸埋进围巾里,推开那家藏在胡同深处的唱片店玻璃门。
风铃清脆的响声淹没在店内流淌的钢琴曲中,他跺了跺脚上的雪水,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货架间游移。
“需要帮忙吗?”
这个声音像一记闷雷在于归胸腔炸开。
他猛地转身,撞翻了一摞黑胶唱片。哗啦啦的声响中,他看见沈衢站在收银台后,手里拿着一块抹布,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和他一样大。
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
沈衢的头发长了,软软地搭在额前,下巴上有没刮干净的胡茬。他穿着件过于宽大的灰色毛衣,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
最让于归心惊的是他的眼神,曾经那种锐利的、带着笑意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钝感。
“沈衢?”于归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沈衢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抹布。
于归注意到他的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指关节处有细小的疤痕。
“欢迎光临。”沈衢最终说,声音平板得像在念台词。
他弯腰去捡散落的唱片,后颈的脊椎骨在毛衣领口下凸起,锋利得能割伤人。
于归蹲下来帮他,两人的手指在唱片边缘短暂相触。
沈衢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唱片再次掉在地上。
“你.……在这里工作?”于归强迫自己开口,心脏跳得发疼。
沈衢点点头,视线落在于归左胸口的校徽上:“人民大学,很好。”
对话进行得艰难而破碎。
于归得知沈衢北漂,在这家店工作了半年,住在附近的地下室。
沈衢知道于归在人大读法学大三,拿了国家奖学金。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交换着基本信息,刻意避开所有可能引爆地雷的话题。
“这张……你要试听吗?”沈衢突然递来一张黑胶,封面上是德彪西的《月光》。
于归的喉咙发紧,这是他们高中时常一起听的曲子。
唱片机沙沙作响,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
于归看见沈衢闭上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小巷里吻他的少年。
“我下班了。”音乐结束时沈衢突然说,“你要……一起走吗?”
沈衢的住处比于归想象的还要小。
地下室的窗户勉强与地面平齐,透进来的光被铁栏杆分割成碎片。
单人床、书桌、一个小电炉,这就是全部家具。唯一奢侈的是一台老式CD机和整齐码放在墙角的几张唱片。
“坐。”沈衢指了指床,自己靠在书桌边,保持着安全距离。
于归注意到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
“还在研究物理?”于归拿起笔记本,认出是量子场论的相关推导。
沈衢摇摇头:“只是、消遣。”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我听不太清楚,上课。”
于归这才意识到沈衢的左耳戴着一个小小的助听器。
没等他问,沈衢就主动解释:“暂时的,医生说会好。”他顿了顿,“大部分时候,我能读唇语。”
他们聊到深夜,如果那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能算作聊天的话。
沈衢说话很慢,常常说到一半就陷入沉默,眼神飘向某个看不见的点。
于归小心翼翼地避开过去,只讲大学里的趣事。
当他讲到高数教授把相对论公式写错时,沈衢笑了。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笑,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让于归眼眶发热。
“我该走了。”凌晨两点,于归起身告辞。
沈衢送他到门口,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明天,还来吗?”沈衢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于归转身拥抱他,感觉到怀里的人瘦得硌手。“每天都会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于归几乎住在了那家唱片店。
他逃课、推掉实践,只为多陪沈衢一会儿。
他们重新开始约会,如果一起整理唱片、在便利店吃关东煮能算约会的话。
沈衢依然沉默寡言,但会在于归讲笑话时微笑,会在午夜无人时允许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十一月的某个雨夜,于归发现沈衢的住处门没锁。
推门进去,他看到沈衢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地上散落着药片和一个打翻的水杯。
“又做噩梦了?”于归捡起药瓶,上面贴着帕罗西汀的标签。
他轻轻摇醒沈衢,后者睁开眼睛的瞬间发出一声惊恐的抽气,拼命往后缩。
“是我,是我。”于归握住他的手,感觉到掌心全是冷汗,“你做噩梦了。”
沈衢的呼吸渐渐平稳,但眼神仍然涣散。
“他们,在叫我名字……”他喃喃道,“那些机器,太响了。”
于归把他搂进怀里,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透衬衫。
“谁在叫你?什么机器?”
沈衢却突然清醒过来,挣脱他的怀抱。
“没什么,只是梦。”他抹了把脸,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于归没再回答。
那晚他执意留下,两人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像两把勉强拼合的钥匙。
半夜他醒来,发现沈衢不在床上。
循着微弱的光亮,他看到沈衢坐在卫生间地上,正用指甲狠狠抓挠左手腕上的一排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