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然,”
“嗯,”
“奇怪,”林觉仰起头来,努力地看了看空中。
“什么奇怪?”
“是这样的,我给你一道选择题,你知道每天往返于太平洋上空的航班有多少吗? A:接近一百架次 B: 接近一千架次 C:接近一万架次 D:接近十万架次,单选。”
“OK, 我没有具体的统计数据,只能推断。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最近一年全球的航班数为五千万次,而大陆内部的航班应该占绝大部分,毛估估,假设为百分之八十。大洋上空属于横跨大陆的航班,应该是百分之二十,太平洋上空,算百分之五,粗略估算,五千万的百分之五,再平均到每一天,OK,我选择B。”
“OK,我不得不说——你可能不适合做警察。”
“为什么?”程楚然坐起身来,声音陡然升高,“你才不合适呢!”
“这道题跟一件案子没有分别。”他用很快的语速说道:“在回答之前,你需要弄清楚前提条件,第一:太平洋上空的范围;第二:节假日与工作日截然不同,你需要考虑;第三:航班的范围,你要知道,这里有商用、民用、公用,还有各国除飞机以外的飞行器。因此,基于你的回答,我得出评估结果,我认为这是一个基于科学的结论。”
“科学,”程楚然再也睡不着了,胸脯挺得很高,瞪着眼睛,“我得出不准确结论的原因,是因为这道题不合理。因此,你那个所谓基于科学的结论,完全是建立在误导的基础上。”
“Wow,”他回过头来,“你刚才还全身哆嗦,面色苍白,现在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活像一只好斗的小母鸡。Ok,我已经成功改善了你的精神状况。”
“你是为了改善我?”
“当然,我那哥们已经睡着了,如果你也睡着了,我一个人太无聊。”
“但是,刚才是你建议让我睡一觉的?!”
“我后悔了,”他说,“首先,我们不是老年旅行团,想一想,你应该也是第一次跨越太平洋,外面景色壮观,睡觉太可惜了。”
“可是我刚才都已经看过了,都一个样。”
“No,你在说第二次跨入同一条河流吗?”
“OK,打住,我不睡觉,我看风景。”
“陪我说会儿话。”
“好啊,” 程楚然眨了眨眼睛,“如果我问什么你都能诚实回答,我们可以聊一会。”
“哦,你对我产生了好奇?”
“好奇是人类的本能,不是吗?”
“不全是,20世纪70年代,马里兰大学有一项心理研究,针对两性心理的,”
“嗯哼,” 她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
“当一个女人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个男人时,这意味着,她已经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想要进一步拓展他们之间的关系。”
“真的吗?”
“这是科学。”
“我不这样认为,那只是一项研究罢了,基于统计数据的,从科学角度说,任何一个结论都建立在可能性基础上,你可以说,当一个女人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个男人,她有可能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但也有可能只是好奇,或者有着其他目的。”
“所以,你属于哪一种?”
“好奇。”
“OK,我认可你的理由,继续,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坦白地说,你的性取向是?”
“Wow,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审犯人?”
“不是,只是想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人增加更多的了解,也是对朋友的关心。”
“朋友?”
“是的,你如果愿意成为朋友的话!”
“当然,同时,我想告诉你一首希腊的诗——《朋友》:你我同饮同欢乐同相爱同戴花冠,我疯狂时你疯狂,我清醒时你清醒。”
“我喜欢这首诗。”
“这也是我对朋友的期望,也许,我的期望太高,因此,我没有朋友。”
“陈伟呢?他不算你的朋友吗?”
“他是待考察对象,也许,将来会是。”
“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我......也没有朋友。”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我是男人,当然喜欢的是女人。”
“你曾经谈过恋爱吗?”
“什么样算是恋爱?”
“我不知道,这么说吧,你喜欢过什么女孩吗?”
“哦,你是这么定义恋爱的。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你呢?你喜欢过什么男孩吗?”
“没有。”
“为什么呢?你的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眼界太高?”
“不是。其实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简单纯粹,我已经习惯这种简单的快乐了。”
“林觉,那你呢?你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眼界太高?”
“人为什么要穷尽一生不断追逐另一个人呢?有五成的婚姻以离婚而告终,另外近乎五成,只剩下无可奈何的将就,最后,那近乎于零的幸福比中彩票的概率还要低。我不想把宝贵的生命浪费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因为我的运气一直都不够好,做不了那千万分之一。”
“嗯,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问一个朋友间的问题,为什么你跟母亲姓,而不是跟父亲?”
“嗯——”
“如果你感到勉强,可以不回答。”
沉默片刻之后。
“因为我......我不是现在父亲亲生的孩子。”
车厢内安静下来。
此刻,飞行汽车已经爬升到了新的海拔高度。
俩个人没有再说话。
各自欣赏窗外的风景。
在飞车的上方,可以看到来往于太平洋上空的飞机航班。
这是一条极为繁忙的航线。
但极少有人愿意冒险驾驶着飞行汽车,穿越这片地球上最为广阔、最为神秘莫测的海洋。
在飞车的身下,一切都非常模糊,还在下着大雨和冰雹。
灰黑色云团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海浪般汹涌澎湃,交织在一起。
形成一道巨幅的灰色云幕。
正中央,密度极大的水蒸气在风力的作用下急速地旋转着,形成了一个类似倒着摆放的喇叭形状的风暴云团。
云层时而发白,时而发黑,透过云层边缘水蒸气较为稀薄的间隙,隐约可以看到广袤无垠的深蓝色海面。
林觉驾驶着飞车从云团的边缘区域穿过。
飞车随即摆脱了雨云的干扰,进入到太平洋上空的平流层。
他平静地坐在驾驶位上,举目四望,享受着那种在云层之上自由飞翔的感觉。
车身上方出现了一层半透明玻璃状的云层,在这样海拔高度的视野当中,没有飞行汽车,没有飞机,没有任何人造的飞行物。
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一大群长着雪白羽毛的海鸟从车身后方飞来。
他特意放慢车速,让这群海鸟飞到驾驶舱前方。
在等候的间隙,他已从储物格中取出带着长镜头的专业相机,对准这群正在蓝天白云中穿梭着的自由精灵摄像。
它们飞行速度极快,扑扇着长而有力的翅膀,使前方空气形成气流,静谧中传来它们充满韵律的鸣叫声。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这时他听到身后正在熟睡的程楚然突然惊叫了一声。
他将飞车设置成自动驾驶模式,转过身,攀着前排座椅靠背,悄悄地靠近过去。
程楚然睡着了。
斜靠在椅背上,林觉伸手将滑落地上的薄毯拾掇起来,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他出神地凝视着程楚然睡着的样子,回忆起儿时的同伴来。
她的皮肤很白,阳光从窗外泻入,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狭长而微翘的睫影,如同蝶翼般轻颤着。
虽然在熟睡,她那殷红好看的唇却在微微颤抖。
这让林觉有些奇怪,难道她觉得冷?
就在他慢慢地伸出手,想要轻轻碰一碰她的额头,试一试温度时。
“别做梦了,”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敏捷地伸出右手,习惯性地往平时挂枪的位置摸去,嘴巴里面咕哝着:“我会有自己的家,我会把她带走,你这个魔鬼将来只能跟自己度过残生,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
林觉大吃一惊,手一缩,吓得退后一步,后背几乎顶在前排椅背上。
“魔鬼?谁是魔鬼?” 他喃喃自语,皱了皱眉,弯下腰,又凑了过去。
直觉告诉他,他肯定把程楚然惹怒了。
可她依旧紧闭双眼,眼皮字下方的眼球快速转动着,睫毛在颤抖,看来是在做噩梦。
“没有哪个男人会要你,” 程楚然在梦中听到那个可怕的声音说,“你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家,你将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一生,我至少还有你妈,可你什么都没有!”
“啊!” 她愤怒又绝望地大喊一声,掏出腰间的手枪向他瞄准,“你这个恶魔,我要杀了你。”
她浑身颤抖起来。
“恶魔,” 金边眼镜下方猥琐的嘴唇露出邪恶的微笑,“杀了我你就成了跟我一样的恶魔,再也做不成警察。你将在大牢里面过一辈子——警察罪犯?!”接着,那邪恶的嘴张大开来,发出阵阵丧心病狂的笑声。
“砰”的一声巨响,她扣响了扳机。
一切都消失了。
“警察罪犯,” 她嗫喏着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林觉充满关切的眼睛。
程楚然一愣,紧接着便想到自己肯定说梦话了,连忙坐起身来,见林觉仍在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她,顿觉手足无措,却又不知道也不想做出任何解释,只得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去。
那模样如同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她似乎感到全身发冷,浑身哆嗦起来,纤瘦的身子朝座椅里面缩了缩,不觉眼睛里面泛起一层泪光,连忙抽了抽鼻翼,微微仰起头,扭头望向窗外。
触目所及。
明亮的金色阳光。
阳光极具穿透性,无数个水蒸气的细小分子仿佛被明亮的光芒串在一起,连绵成片,远远望去,飞车犹如一艘小船航行在广袤无垠、波澜起伏的金色洋面上。
“你怎么啦?”
“没,” 程楚然感到泪水在眼眶里面打着转儿,没有转过头去,只是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答他,“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罢了,没什么,专家说过,梦都是反的,所以我很好,而且将来会越来越好。”
“可是你脑门上都是汗。”
“没事。” 正当程楚然想要抬手揉揉眼睛的时候,手上却多了一块白手帕。
“每个人都住在深渊里面,”林觉站起身来,把身体斜倚在前排椅背上,注视着窗外那片一望无垠的金色,“但只要抬起头来,依然能够看到漫天繁星。”
可程楚然看不到繁星在哪里,甚至她感到自己的头顶上方只剩下黑暗。
“林觉,”她把用白色手帕把泪水擦拭干净,回过头来望向他,“你有父亲吗?”
“有,” 在林觉从小到大的岁月中,这是一个不时会有人问起的问题,他平静地答道:“每个人都有父亲,我也有,但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你找过他吗?”
“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去,“确切地说,我一直都在找他们。我是孤儿,从小就没有父母,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因为一出生他们就不在我的身边,我想他们,同时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抛下我。三十年过去了,迄今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唉,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
车厢里面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他抬起头来,惊愕地发现程楚然脸上并无预想中的怜悯与同情,反而用羡慕的目光投向他。
“林觉,”她说,“有时候,没有可能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