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站在余意家不足十平米的客厅中央,像一株名贵植物被误种在了贫瘠的土壤里。他的目光扫过脱皮的墙纸,锈迹斑斑的窗户,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堆整理好的废品上——余意母亲康复后还没能回去工作,就在家做些废品分类的零活。
余意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家的狭小简陋——掉漆的方桌,吱呀作响的椅子,还有那个用了十几年的老电视,与沈逸身上的定制衬衫和腕上那只低调奢华的手表形成刺眼对比。
"请坐。"母亲指了指那张最完好的椅子——平时只有客人来才会拿出来用。
沈逸礼貌地道谢,小心地坐下,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他把那个精致的保健品纸袋放在桌上,包装上的烫金logo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显眼。
"喝茶。"母亲端来两杯茶,用的是家里最好的杯子——虽然杯口有一处小缺口。她粗糙的手指关节在杯壁衬托下格外突出,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余意注意到沈逸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迅速接过茶杯:"谢谢阿姨。"
"该我们谢谢你。"母亲在对面坐下,"医药费的事,小意都跟我说了。"
沈逸摇头:"那不算什么。"
这句话让余意胸口一刺。三万元,对沈逸来说只是一笔"不算什么"的小钱,却是母亲在废品站工作近一年的收入。
"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对我们..."母亲的声音很平静,但余意能听出其中的试探,"小意,去把厨房里的菜端来。"
余意知道母亲是故意支开他。当他端着那盘炒青菜回来时,听到母亲正在说:"...他小时候因为穿我的旧衣服改的校服,被同学笑了整整一个学期。"
沈逸的表情难以读懂,但手指在茶杯上收紧了些:"余意从没提过这些。"
"这孩子要强。"母亲看了余意一眼,"就像他爸,宁可饿着也不肯求人。"
余意把菜放在桌上,手微微发抖。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对沈逸说这些,是在警告他什么吗?
"妈..."他小声抗议。
"沈同学家里是做什么的?"母亲突然转向沈逸。
沈逸放下茶杯:"家父在清华物理系任教,家母是协和医院的医生。"
"书香门第啊。"母亲点点头,"难怪你这么优秀。"
谈话诡异地继续着。母亲问起沈逸的学业规划,沈逸提到即将申请的斯坦福大学和已经准备好的推荐信。当他说到去年参加的某次国际夏令营时,随口提到的费用让余意猛地抬头——那相当于他们家半年的收入。
饭桌上突然安静下来。沈逸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睫毛微微颤动:"抱歉,我不是..."
"没关系。"母亲平静地夹了一筷子菜到沈逸碗里,"你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这很正常。"
余意盯着碗里的米饭,喉咙发紧。母亲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他和沈逸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是的,他们确实来自不同的世界——一个世界有国际夏令营和斯坦福推荐信,另一个世界则是废品站和攒了很久才能买一本二手教材。
"余意很优秀。"沈逸突然说,声音比平时要坚定,"他的实验直觉是我见过最好的。"
余意抬头,对上沈逸的目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里面盛满了他读不懂的情绪。
"我们余意确实聪明。"母亲轻声说,敏锐地注意到沈逸用了"我们"这个词,"从小学习就不用我操心。"
谈话逐渐转向安全的话题。沈逸礼貌地询问母亲的康复情况,母亲则讲了些余意小时候的趣事。余意注意到,每当母亲提到他过去的艰难时,沈逸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
饭后,沈逸主动提出帮忙洗碗。余意惊恐地看着他卷起昂贵的衬衫袖子,站在自家狭小的洗碗池前。水流哗哗作响,掩盖了两人的呼吸声。
"你妈妈很爱你。"沈逸突然说,手指灵巧地冲洗着一个盘子。
余意接过盘子擦干:"嗯。"
"她怕我伤害你。"
余意的手停在半空,水滴从盘沿滑落,打湿了他的拖鞋。
"不是...她只是..."
"她是好母亲。"沈逸关上水龙头,转身面对余意。厨房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母亲去世前,也是这样护着我的。"
余意第一次听沈逸主动提起母亲。他想说些什么,但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咳嗽声,打断了这个短暂的私密时刻。
回到客厅,母亲正在整理那些保健品,看到他们出来,微笑着对沈逸说:"太破费了,这些我们平时也用不上。"
"阿姨身体要紧。"沈逸礼貌地说,"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沈同学,我们家虽然穷,但骨气还是有的。"
空气瞬间凝固。余意看到沈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
"妈!"余意忍不住出声。
母亲摆摆手:"时间不早了,沈同学该回去了。"
沈逸点点头,恢复了那副平静的表情:"打扰了。余意,明天实验室见。"
余意送沈逸到门口,两人之间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他想道歉,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用送了。"沈逸在楼道口停下,"回去吧,阿姨需要休息。"
余意站在昏暗的楼道里,看着沈逸修长的身影逐渐被夜色吞没。转身回家时,他发现母亲正站在门口等他,表情复杂。
"妈,你为什么..."
"他很在意你。"母亲突然说。
余意愣住了:"什么?"
"那个沈逸。"母亲走回屋内,开始收拾茶杯,"他看你的眼神...我说不上来,但绝不是普通同学。"
余意的心跳突然加速,耳根发烫:"我们真的只是..."
"他今天说了四次'我们余意'。"母亲打断他,"一个人只有把另一个人看得很重,才会这样说话。"
余意站在原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涨。他想起沈逸在实验室的专注指导,在医务室的默默守护,在比赛后的公开称赞...还有那句"不只是因为物理"。
"但是小意,"母亲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越是这样,我越担心。"
余意抬头,看到母亲脸上深深的忧虑:"因为他是男的?"
"因为他是沈逸。"母亲轻声说,"他们那样的家庭,不会接受的。"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余意头上。他想反驳,却想起沈逸提起父亲时那种敬畏的语气,想起他说"斯坦福是家族传统"时的理所当然。
"去睡吧。"母亲拍拍他的肩,"明天还要上学。"
那晚,余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机屏幕亮起,是沈逸发来的短信:"到家了。阿姨的药记得按时吃。"
简短的十一个字,却让余意眼眶发热。他想回复,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只发了一个"嗯"。
第二天清晨,余意顶着黑眼圈起床,发现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她看起来比昨天平静许多,甚至哼着小时候常唱的歌谣。
"妈,你...不生气了?"余意小心地问。
母亲递给他一个饭盒:"那个沈逸,昨晚临走前做了什么?"
余意一愣:"什么?"
"没什么。"母亲摇摇头,嘴角却微微上扬,"快吃吧,要迟到了。"
直到走出家门,余意还在想母亲的话。沈逸临走前做了什么?不就是正常道别吗?
校园里,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余意走向物理实验室,远远就看到沈逸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杯饮料。阳光下,他的轮廓镀着一层金边,美好得不像真实。
"早。"沈逸递给他一杯热饮,"薄荷茶。"
余意接过杯子,指尖不小心碰到沈逸的手指,立刻像触电般缩回:"谢谢...我妈昨晚..."
"你妈妈很好。"沈逸打断他,声音异常柔和,"她只是爱你。"
余意抬头,惊讶地发现沈逸眼中没有一丝昨晚尴尬的痕迹,反而多了些他读不懂的东西。
"实验室见。"沈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余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注意到——沈逸今天的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像是...
像是膝盖不舒服。
一个模糊的记忆浮现在余意脑海:昨晚临别时,沈逸似乎蹲下系了鞋带。但当时楼道太黑,他没看真切。
难道...沈逸是蹲下为他母亲系了鞋带?
这个可能性让余意胸口一热。他想起母亲今早反常的平静,甚至隐约的笑意。沈逸,那个高高在上的沈逸,会为他母亲做这种事?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短信:"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排骨。"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余意眼眶发热。他知道,这可能是母亲态度软化的信号。
实验室里,沈逸已经投入工作,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阳光在他的睫毛下投下细小的阴影。余意站在门口,突然有种冲动想跑过去,把脸埋在他肩上,告诉他所有的心动与不安。
但他只是轻轻关上门,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翻开笔记本。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或许就像实验室里这两张并排的椅子——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数据核对完了。"沈逸突然说,推过来一份文件,"有处异常,你看看。"
余意接过文件,发现沈逸的手指在页角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折痕——这是他标记重点的习惯。这个小小的细节让余意心头一暖,像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暗号。
"嗯,这里确实有问题。"余意指向一组数据,"可能是探头偏移造成的。"
沈逸凑过来看,雪松的气息瞬间包围了余意:"你说得对。"
他们的肩膀轻轻相碰,又迅速分开。余意低头假装专注文件,却听到沈逸轻声说:"昨晚的事,别放在心上。"
余意抬头,对上沈逸的目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妈其实..."
"我理解。"沈逸打断他,声音很轻,"如果我是她,也会这么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余意紧锁的心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光斑,像是一个微型的,只属于他们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