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仁缓步走向凉亭。
随着不断靠近,纱幔后少年的模样亦逐渐清晰。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姿清润,面如冠玉。肤色白皙,唇色殷红,墨色长发柔顺披在后背,一袭白衣将他衬得更加出尘。
其左手拇指戴着一枚象征权贵的翠绿色的玉扳指。但这并未让他染上半分俗气,反倒更加像是一位误入凡间的仙人儿。
卫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右手伸向八仙桌上的果盘,拈起一枚圆润.饱满的桃子。
“咔嚓”一声,桃子被咬下一半。
嚼嚼嚼——
这仙人,长得真好看。
嚼嚼嚼——
他是周公吗?睡得这样香。
嚼嚼嚼——
隐蔽在周边树上和凉亭上方的暗卫们看见这一幕后,面面相觑。
凉亭上方的横梁上挂着两名暗卫。其中一人伸出手指,指了指卫仁,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这人何处冒出来的,要不要先解决掉?
另一个暗卫也用手势回复:再等等,待刺客出现再行动。
暗卫十六竖起三根手指,示意自己明白。
他继续一动不动地攀在凉亭上方,像是一个活化的石雕,只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卫仁。
见卫仁已接连吃完两个桃子,暗卫十六心中暗自疑惑:这桃子真有这么好吃吗?
他细细打量卫仁手中的桃子。
表面的绒毛细密柔顺,粉红饱满的果皮仿佛轻捏就破。随着卫仁啃下一口,露出内里绵密晶莹且富有香甜汁水的果肉。
不愧是从庆阳快马加鞭送至京中的桃子,确实诱.人可口。
暗卫十六不由地咽了咽口水。也就是这一下,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的注意力竟被转移了。
若是这人是刺客派来探查情况的探子,那在他刚刚转移视线的那段瞬间,就是刺客下手的最佳时机。
暗卫十六越想越觉得后背发麻。
能派出这样一个人物前来探路,这个障眼法简直恐怖如斯!
他紧紧捏着手中飞刀,死死盯着卫仁的动作。
卫仁丝毫未察觉到有人正在头顶上方,虎视眈眈得盯着自己看,心中还在盘算着盘中的桃子。
桃子共有八.九颗,在卫仁一顿风卷残云后,仅剩下两颗成色稍差的桃子。
他一只手拿着一颗桃子,视线在两个桃子中来回摆动。
这时,一阵干净清润的少年音在身旁响起。
“你是何人?”
卫仁抬眸看去,那宛若仙人的少年不知何时从贵妃塌上坐起。漆黑的双眸清冽似山间泉水,西斜的日光打在他的背后,在周边笼罩起一层暖光,更衬得他不似凡间人。
卫仁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他下意识摸向脖子,直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体撞上胸口,才忆起手中还有物品未曾放下。
他从出两个桃子之中,挑出一个更为漂亮的,在衣服上仔细擦拭干净后,伸手递给少年。
少年对卫仁的举动有些意外,他盯着卫仁手中的桃子看了许久。
这个桃子品相并不差,只是形状不够圆润,尾部还有一些泛青。
兴许是意识到卫仁举着桃子的姿势保持过久,少年礼貌地从卫仁手中接过桃子。
看着那颗桃子被少年纤细如玉的手握着,卫仁不知怎得,竟感觉它漂亮许多。
他开口道:“我叫卫仁,是南风馆的下人。”
少年闻言,有些诧异:“你们南风馆的人此刻应该皆在北苑候着,你怎会来这?”
卫仁正欲说自己是走迷了,误入这里,又想起刚刚自己干的“好事”,苦思冥想一番,最后一个吐出两个字:“饿了。”
见少年陷入沉思,卫仁也觉得自己这个回答有些丢人。他明白这个少年若不是今日来访的大人,就是陪同大人一同前来的贵客,万万不可冲撞。
他转身欲要离开,刚踏下楼梯就听见少年开口喊住自己。
“等等。”
卫仁应声回头看向少年,恰好瞥见一道冷光向少年后背射来。
他没多想,下意识扑上前去抱住少年,顺势往侧边一滚。
怀中的少年骨架纤细,只有卫仁半个身子大,轻轻一揽,就能将人整个搂进怀中。
卫仁低下头,鼻尖擦过少年的发丝,他嗅到一股香甜的气息。这正是方才在亭外闻到的,那股比槐花蜜更加香甜的气味。
他将自己垫在少年下面,紧紧将少年护在怀中,两人在地上翻滚几圈,直到卫仁背部撞到石椅一角才停下。他还未来得及查看少年是否受伤,怀中已经空荡荡的。
少年已稳稳站起身,四周不知何时站着数名玄衣暗卫,他们围做一圈,将少年护在中间。而方才射来冷箭的方向,已然冒出一群黑衣人。
此时的少年已然没有方才温和的模样。他眉目冷冽,周身的气息铮然凛冽,看向黑衣刺客的目光透露出森森杀意。
“杀。”
一声令下,四周暗卫腾跃而起,纷纷拔剑与刺客们打斗在一起。
黑衣人虽数量不少,但并未坚持多久,约莫半柱香就被玄衣暗卫全部擒住。
为首的黑衣人被反绑住双手,按倒在地,嘴被生硬撬开,抠出藏在牙齿中的毒药。
见袭击已结束,卫仁本欲离开,却见少年仍眉头紧锁。
这些刺客的挥剑招式过于简单,并且刺客之间更没有任何配合。与其说是刺杀,这更像是一场用于迷惑猎物的诱饵。
太阳西斜,倦鸟归林,风,停了。
没有随风摇曳的树木哗哗的作响声,小花园又重回先前的寂静。
少年的视线扫向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仍不断在泛起波纹的湖面。
他后退一步,玄衣暗卫齐步握刀向湖水靠近。
被压.在地上的刺客头领嘴里塞着一块白布,他原本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这时忽然大叫起来,发出“呜呜呜”的声响。
一声响,百声应。
其他几名刺客也“呜呜呜”叫唤起来。
似乎受声音的感应,湖面波纹越来越大,就连高高露出湖面的莲叶亦开始摇晃摆动。
只听见一阵“哗啦”声,湖中飞起数名相同打扮的黑衣人。
他们目标明确,径直向少年袭来。
这群黑衣人数量比之前一批更多,且杀意更甚,刀刀见血。
卫仁站在凉亭一隅,这里还算安全,并未被波及。他环顾四周,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本想待周围的战斗结束再离开,这时一把长刀突然甩到他脚边。
他捡起长刀,在手中掂量几下。
倒还算顺手。
将长刀别在腰带间,他单手撑在石椅上,轻轻一跃,翻身离开凉亭。
凉亭后方有一道矮木丛可以直接抵达后院。
卫仁弯腰从树丛中穿过,刚直起身,就见一黑一白两人站在面前。
是方才不见踪影的少年和他的贴身侍从。
少年见是卫仁,向自己身后指了指。
那正是通向后院的近路。
见到少年的这一刻,卫仁莫名打消想离开的想法。
一主两仆,三人就静静站在原地,等待外面战斗结束。
他们所在位置不算隐蔽,距离亭子只有几棵矮树挡着,若是仔细看,不难发现他们的行踪。
很快,就有两名黑衣刺客有所察觉,他们甩开纠缠的侍卫,向少年直冲而来。一旁的侍卫见状,主动迎上去,将两人拦在半路。
就在三人混战时,卫仁听到身后的草丛中传出极其轻微的,脚踩到树叶的簌簌声。
他寻声找去,发现声音竟是从草丛中传出。
卫仁微眯着眼,良好的夜视能力在这起了作用,他看见一团黑影蛰伏在深处。
他双手握上长刀,警惕地盯着那团黑影。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没有再发出任何动静,但卫仁没有放下刀,仍一动不动地守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草丛深处。
黑影忽然晃动一下,迅速朝卫仁冲来。直到黑影冲到面前,他才看清黑影的模样。
这黑影同外面的刺客打扮相同。全身被黑衣包裹严实,只有眼睛露出一条缝。透过缝隙,卫仁看见那双眸子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两人对视一眼,皆向对方下了死手。长刀与长刀碰撞在一起,火花迸溅。卫仁神色凝重,双手紧握长刀,向左横跨一步,趁刺客失去重心,猛然向对方的肩颈劈去。
劲风呼啸,那黑衣刺客仓促抬刀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脚下连退三步。
不等黑衣人喘息,卫仁挥刀步步紧逼。长刀疾斩,刺客也持剑格挡。
见对方应对自如,卫仁心生一计,佯作使诈,反手向刺客裆部斩去。黑衣刺客心头一凛,连忙侧身翻滚在地。
见计谋得逞,他双手持刀,随即劈下。长刀径直没入其大腿根部,生生将人钉死在地,仅余刀柄裸露在外。
见刺客已然无法动弹,卫仁方才缓缓起身。
他伫立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以平复紊乱呼吸。这时,他听见少年开口说道:“你方才的招式,我从未见过。”
少年面露疑惑,“你可是秋翎月培养的暗卫?”
卫仁并不知少年口中的“秋翎月”正是馆主之名,但他却明白暗卫的含义。
他摇了摇头。
“劈柴。”
少年一愣:“什么?”
“劈柴学会的。”
卫仁顺手拾起长刀,双手握刀,自上而下斩落。顿时劲风呼啸,地上落叶被生生劈开一道口子。
那握刀姿势,的确与劈柴姿势别无二致。
少年呆愣原地,万万没有料到,卫仁的答案竟与他心中所有猜测截然不同。
正当暗卫们翻查刺客尸体时,馆主方才带着一众护院姗姗来迟。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见遍地布满断肢残臂的馆主大为吃惊。他赶忙凑到少年身边,一脸关切地问道:“小侯爷可无碍?可要我让下人将药师请来。”
“我无碍,”少年指了指卫仁,对馆主说道:“多亏这位仁兄。”
馆主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身是血的卫仁,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正要开口训斥卫仁,却被少年拦住。
“秋大人。”少年冲馆主粲然一笑,“此地过于污.秽,不如移步说话?”
*
少年坐在屋中正位上,接过侍卫呈上的一张信纸。
这是方才他派暗卫外出打探的道消息。若是往常,这种消息至少需要半天才能打探到,今日不过一炷香时间,暗探早早就将消息回传了。
少年展开信纸,果不其然,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卫仁,云州人,身世不祥,十岁被秋翎月带回南风馆,常年居在后院,无结交好友。”
苏荀卿将信纸叠好,放在一旁。他端起侍卫递来的茶,轻抿了一口。
“秋大人考虑得如何?”
突然被点到名的馆主饮茶的手一抖,茶汤险些撒了一身。他赶忙将茶杯放置桌面上,良久,叹了一口气。
“小侯爷,并非鄙人不愿意,而是这小子小时候发过高烧,导致这儿出了问题。”馆主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说完,他又赔笑道:“我们南风馆,别的不说,就是男人多,若是小侯爷想要,馆内小倌随意挑选,红倌人,雏儿,哦对,有一个刚出营的小倌也仰慕小侯爷,今日还特向我申请想在小侯爷您面前漏个脸呢。”
无论馆主如何热情地对他对举荐着馆中小倌,苏荀卿皆未回应,他转了转左手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似是漫不经心道:“你不愿放人?”
馆主正欲要开口解释,就听见苏荀卿已转头看向自己,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们就好好聊聊,今日我遇刺之事。”
“我抵达南风馆前,已派侍卫围受南风馆,那群刺客却能在重重巡视下,不动声色地藏在湖中,想必是提前得知我要来的消息。”
馆主闻言腿一软,就要跪下,“小侯爷,这次可真不是鄙人泄密的呀。”
苏荀卿虽然才十七,但已经独自掌管侯府三年。他的手段雷霆,在朝中颇受皇帝信任,却也树敌甚多。
两人因三年前的长司门一案结识,合作多次后也愈发相熟。但在两年前,馆主没经住诱惑,将苏荀卿的行踪透露出去,当日,苏荀卿接连遭遇五波袭击,若不是侯府侍卫皆为精英,怕是要殒命当场。
此后,馆主也收到来自苏荀卿的报复,不是外出游玩差点被马活活拖死,就是走夜路差点掉进粪坑淹死,就连他名下所有宅第都差点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灰。若不是馆主拿出积攒多年一些人脉,替自己求了情,怕是坟头草都早已三丈高了。
回想起过往惨痛教训,馆主此刻还管什么卫不卫仁的,给就是了。
他双膝跪在地上,抬头朝着苏荀卿灿烂一笑:“要不,您把卫仁的卖身契也收走?”
*
卫仁得知自己被馆主卖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此刻,他手中拿着一件衣服,呆楞地站在小木屋中。
房间不大,只能堪堪摆下一张单人床,以卫仁的身形,床的长度完全不够,若要躺下,必有半截小腿露在床外。
卫仁环顾四周的这间住了十年的房子,忽然感觉心中空荡荡的。
“可收拾好了。”
他回过头,发现方才的小仙人正站在门外。
木屋很小,苏荀卿往房中一扫便看清了房内所有布局,他眉头微拧,显然未料到卫仁竟然居住在这般环境里。
“走吧。”
卫仁将他仅有的几件衣裳都打包在包袱里,跟在苏荀卿身后,走出他住十年的木屋。
夕阳西斜,尽管落日已坠入远处青山,残余的光仍然将天地照得璀璨而透亮。
他伸出手遮住射入眼睛的余晖,在心中不由感叹。
真耀眼啊。
在卫仁第十二次回头后,苏荀卿停下脚步,郑重问道。
“你真愿随我一同离开?”
待苏荀卿踏上马车,已是一个时辰后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南风馆门口换上了两串红灯笼,这条长乐街变得热闹喧嚣,市声渐盛。
馆主站在门口目送侯府一行人离开,只是目光触及马车后面时,脸色变得五彩缤纷,
周围的围观众人也瞪大了眼。
只见,一间木屋被放置在一个巨大的板车上,板车底下被嵌入四个木质轮毂。随着马车的前进,屋子也摇晃向前。
“小侯爷为何要从南风馆拖走一间木屋。”
“可能是在南风馆看上的小倌不愿跟着回府,所以屋子和人一起运走了?”
一个声音万分诧异:“啊这,哪位小倌住的房子这么破。”
“听说南风馆观主对大人尽是阿谀奉承,很可能是为了巴结小侯爷,打算硬送了一个小倌。又为避人耳目,才将人和屋子一同送走。”
周围人纷纷点头称赞道:“言之有理。”
听见众人讨论的观主仰天长叹一声。
名声啊,彻底毁了呢。
他一甩袖子,转身进入南风馆中。
卫仁与车夫并排坐在车舆前方。他怀中抱着包袱,背靠着马车,放空发呆。
他怎么就突然离开了南风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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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