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悠着向城北前进,周边街景从鳞次栉比的酒肆商户变成广阔宏大的深宅大院。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卫仁目光所及的前方,忽地出现一处比两旁宅院的围墙更为高耸的府邸。远远看去,能看见府邸门口有三五士兵肃立把守。
待至马车走到府邸前,他看清了悬在朱红大门上的鎏金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五个字:镇平侯府。
恰时,马车缓缓停下。卫仁一手捞起包袱,正欲下车,右臂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牢牢攥住。
卫仁顺着手臂抬头看去,发现是坐在身侧的车夫。
车夫斜睨了他一眼,将手指抵在嘴边,示意稍安勿躁。
直至此刻,卫仁才看清这车夫的面貌。
国字脸,塌鼻梁,厚嘴唇,眉毛短而浓重,底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若不是两鬓斑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卫仁还以为这是一个比自己稍长不了多少的中年人。
他方将欲说出口的话吞回肚中,就听见后方传来动静。
卫仁向后看去,苏荀卿已走下马车,两侧侍卫在见到来人时纷纷垂首行礼。
直到苏荀卿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面,车夫才呵一声:“驾。”
马车继续前行,驶离侯府大门后,向右拐进一条僻静小巷。约莫又行了几百步,才在一扇黑色木门门口停下。
这扇黑色木门虽比不上方才正门的规模,但也有六尺余宽,地上有几道深色车辙印迹,卫仁估摸着这应该是镇平候府用作运送粮食货物的侧门。
门口两名侍卫本在恪职值守,听到马车声音,警惕地向马车方向望去,目光在看清马车身后拉着的东西时,眼睛倏然睁大。
车夫见状勒停马车,下车和侍卫交谈。
两侍卫时不时看向卫仁,又看看马车后拉着的木屋,最后转头看向身后的木门。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同时对车夫摇了摇头。
一个时辰后,一辆拉着一座小破木屋的马车缓缓驶进侯府。身后是一个空荡荡的门洞,和地上散落着被拆得不成样子的几块黑色木头。
卫仁坐在马车车辕上,不动声色地观察侯府内院。
方才刚进入侯府,他就发觉周围格外安静。现在是阳月,京城处处都听着叽叽喳喳的麻雀,他在南风馆时,也能听到三五雀鸟停在枝头。而这,竟听不见一声雀鸟啼叫。
除此处异常外,卫仁心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直到路过厨房后院,见里面有几名侍卫在忙碌,卫仁才发觉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他竟未见到任何家仆的身影,侯府府里所见的都是身穿劲装的侍卫。
侯府很大,他们顺着运送粮食的小道驶进后院,又拐了几个弯,终于在一个被木围栏围着的独立小院停下。
“公子,便是此处了。”车夫的语气十分客气。
小院与卫仁在路上设想的不同,站外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枝叶的细微声响。
地方不大,却五脏齐全。一间正房,一间小厨房,一口水井,墙角还有一棵挂满嫩叶的玉兰树。
他推开正房的门,屋内陈设简单却十分干净。一桌一椅一榻,书架衣箱俱全,甚至还用屏风隔出了内外间。最难得的是,侧边小厨房同样俱全,内置炉灶,水缸和一橱柜的炊具和碗碟。
这绝非对待寻常仆役的规格。卫仁心中的疑虑更深了,侯府将他这样一个从南风馆出来的人安置在此处,究竟是何用意?
就在思索间,院内传来一阵惊呼声,他推开窗户向院子看去。
院中,几名侍卫正费力地将木屋安置在空坪上。落地时的那一下颠簸,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酥脆的屋檐椽发出“咔嚓”几声脆响,几片瓦片顺着破口滑落在地上。
众人屏息,盯着那屋顶看了几秒,见它似乎稳住了,刚松一口气。岂料一名侍卫转身时,手肘不慎撞在一根已然松脱的檩条上。
这一撞,彻底破坏了摇摇欲坠的平衡。只听“嘎吱”一声巨响,先是屋檐塌下一角,紧接着,破坏像涟漪一样向屋顶中央传导,屋脊处的瓦片哗啦啦地向两边滑落。最终,“轰”的一声,整个屋顶轰然坍塌了下去,扬起漫天烟尘。
目睹一切的卫仁心在滴血,在心中反复默念一两月银,包食包住。平复好心情后,面无表情地合上窗。
管事没说错,侯府上上下下都不正常。
*
待休整一番后,夜色已深。厨房的柴火太久没有使用受潮,以致不能生火,卫仁只好从井中取出水,冲了个凉水澡。
屋中床榻比他原先的木床大上许多,纵使他完全躺上,也有一半空闲。卫仁平躺在床上,感受着手脚能完全伸直的舒适感,目光落在房梁上,心中生出几分恍惚。
他翻了个身,侧身面向床外。从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窗户看见那座无顶的小木屋孤零零立在院中,恰如刚入侯府的自己一般。
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卫仁轻轻推开有些摇晃的门,走入木屋。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仰卧在床上,透过毫无遮掩的屋顶,看见头顶的星空,闭上眼,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听得周遭的厮杀声震耳欲聋,下意识想要捂住耳朵,手却被人扯住拼命向后方奔逃。不知跑了多远,他的脚底生生磨出了血泡,肺腑如火焚烧。他极度疲惫,却不敢停下脚步。
终于,他看见眼前出现一道光,这时他感觉后背被人用力一推,迫使他的身子向那道光倒去。
一个温柔地女声在他的耳畔响起:“继续跑,跑得越远越好,跑去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我的儿,忘记这一切,我要你平凡的活着,好好地好着。”
话音落下,卫仁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压了块千斤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直身子,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待他缓过神来,才发现天光已透过窗隙洒入屋内,整间木屋仿佛笼了层朦胧轻纱。他抬头望去,天边已然泛出鱼肚白。
天亮了。
卫仁在院中舒展筋骨,不多时便听见院门被人叩响。
他推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正是昨日那个一不小心撞塌了屋顶的侍卫。那侍卫显然也还记得自己干的好事,目光透过门缝瞥见院内那间没了顶的木屋,顿时心虚地别开眼,挠着后脑勺咧嘴一笑:
“我来领你去见老甘。”
路上,侍卫简单交代了几句。他名叫十六,是侯府侍卫中的一员。再多的,便一句不多提了。
十六笑呵呵地道:“其他的嘛,等你留在侯府久了,自然就清楚了。”
卫仁知晓侯府规矩森严,却没料到连底下的人都这般谨言慎行,一句多余的都不说。
十六领着卫仁继续往前走,还未到地方,便闻到一股甘草的清香。
几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被拴在隔栏上。有的正低着头,将长嘴伸进槽里,悠然自得地咀嚼干草。还有的懒洋洋地打着响鼻,尾巴甩动着驱赶苍蝇。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头发苍白的老者正将一捆甘草解开,撒在槽食中。
十六冲着老者叫道:“老甘,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老者放下手中的甘草,转头看向两人。
卫仁认出,此人正是昨日坐在他身旁的车夫。
老甘视线在卫仁身上打量了一圈,眉头紧拧,冷哼一声:“就这愣头小子也想要取代我?”全然没了昨日的客气。
十六也察觉到老甘的敌视,上前打圆场道:“老甘,他昨日在南风馆可是救了小少爷一次。”
老甘一听,竖起的眉毛立刻缓和下来,正欲出口的话一转,道:“这身材倒是不错,看来是个苗子。”
苗子?什么苗子?
见卫仁一脸茫然,十六介绍道:“这位是老甘,侯府所有马匹都由他做管理,平日小侯爷外出也是由他驾车。小侯爷吩咐,让你先跟老甘学驾车,待你学成之后,另外一个任务交于你。”
说完便以公务繁忙为由,溜之大吉。徒留卫仁和老甘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驾过马吗?”
“没有。”
“京城的路认得多少?”
“不识路。”
“……那可会喂料、刷毛、清粪?”老甘抱着胳膊,一样样数过来。
卫仁见老甘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犹豫几下,还是如实道:“不会。”
果不其然,老甘的脸色彻底如锅底一般黑。
“那你会做什么?”
卫仁回想一番此前的经历,当然不可说,最后搜肠刮肚也只挤出一点:“我驾过牛车。”
“牛车啊。”老甘的脸色稍缓,哼了一声,“那还算沾点边,不过牛性慢,马性急,可不是一回事。”
没料到在侯府的第一天就被带自己的师傅嫌。卫仁摸了摸鼻尖,说道:“前辈,有什么您教我便是,我学得很快。”
老甘脸色缓和了不少,听见卫仁这话,面带狐疑地上下扫他一眼,“可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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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