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幕 - 3

赫里福德伯爵坐在长桌的一头,带着阴郁的表情看我。

我希望不是因为我让他等了太久。

这个用餐的豪华房间里反常地没有一个男仆*,由女仆来上菜。

只有我面前放着餐盘。

“我以为我有荣幸与伯爵大人‘共进’午餐。”

威尔考低声在伯爵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退居主人身后。伯爵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的视线穿透了我,在看另一个人。

既然阿兰已经长到能去殖民地作战的年纪,伯爵至少在四十岁上,可即使是这个年纪,他竟然仍能令人感到英俊。清瘦颀长的体型,沉静优雅的气度,轮廓很美,甚至有一点哀伤的脆弱感,梳得一丝不苟的棕发泛着些许的金。

他年轻时一定更好看。

“医生们在用餐时讨论医学问题,我没有兴趣,”他缓缓开口,“威尔考告诉我,夏昂医生带来了一位客人,你是英国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威尔考有没有告诉你,我也是一位医生?”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如同轻蔑,“威尔考说夏昂医生是你的监护人?”

我装模做样地想了一会儿,“是有这么回事,他从您这样的人物永远也想象不到的糟糕地方把我捡回来,用严格的看管与恐吓确保我不会做出任何超越人类伦理与道德规范的美妙事情。”

“他需要向什么人汇报你的情况吗?”

“那你应该去问他——”我忽然无法克制地笑出声来,“像我这种精神病,对任何人而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卡文迪许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我用餐,就像在做一个观察实验。

“拉法罗不是贵族姓氏。”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用的是假名。”

我略表惊异。

“您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难道您以为我也是贵族才邀我用餐?真是受宠若惊,无上荣幸——可惜,我不是——”我口吻随便地说,“能不能让我吃完?我还从没吃过这么雅致的菜式,反正您已经屈尊接待了我这种人,现在才把我请出去也挽回不了卡文迪许这个高贵姓氏被损害的名誉了。”

他平静地说,“你表现得很出格,但改变不了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而我看得出来。”

“所以?”

“所以你最好规矩点,否则,”他以一种危险且意味深长的口吻说,“我有办法帮你规矩。”

我用餐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竟然

威胁我?

我微微一笑。

“‘英国的一切都是伟大的,包括那些不好的东西’**,威尔考先生告诉我们,伯爵大人健康欠佳,我不得不说,确实如此,不过威尔考搞错了一件事:伯爵大人不是近来健康欠佳,而是由来已久——”

我望了望这屋里所有的女仆,清一色的年轻貌美。但她们羞涩的动作只说明了一件事,而我在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在她们的制服下面,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我狂妄地盯着他笑。

“这就是您愉悦自己的方式?让这些美丽的女士时刻处在这样的状态中,然后想象是您给予的?因为实际上您做不到——天,我以为我在古罗马暴君时代或随便哪座被上帝毁灭的罪恶之城里——您说你有办法帮我‘规矩’?不好意思,那玩意儿您还是留着操您自己吧!”

卡文迪许的目光变得很冷,威尔考似乎想把我轰出去,然而卡文迪许轻轻地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你胆子真大啊,”他轻声说,“拉法罗——医生。”

我心情愉快地吃掉最后一块鲑鱼肉,把餐盘敲得叮当响,“如果不是那些无聊的伦理道德,医学工作者的胆子大得超出您的想象。不过伯爵大人您可以放心,我们都是有职业道德的。”我看着他微笑,“今天在这里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然后从犹豫不决的女仆手中拿走布丁,“我记得回夏厅的路,不用送了,伯爵大人,感谢您的午餐——这身衣服有点过时了,但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吧。那套旧的浆洗好之后别忘了送还给我,就不说再见了。”

我朝他摆摆手,开心地离开了那里。

天色已暗了下来,看来我的时间感并未出错。

卡文迪许邀我用餐的时候至少是下午三点。

我在回夏厅的路上吃完了布丁,把餐具留在了走廊里。在心情愉快地穿越那些阴暗的带拱门的石头过道时,透过一扇狭窗看见了一座隐藏在古堡中的孤塔。

那真是一个适合隐藏家族秘密的场所,也许此时路易就在那里为可怜的伯爵夫人看诊。

我想他应该快回来了。

到了夏厅,果然看见了路易,他正在向仆人询问我的下落。

“你穿这身像个学究。”路易在看见我的头一个瞬间怔住了,然后笑。

“伯爵大人请我用餐,所以他们帮我换了衣服。”

“你也见过伯爵了?”

我沉默了一下,“‘也’是什么意思?”

“伯爵后来找过我——我工作的部分早结束了,伯爵夫人没有器质上的毛病,但我想向弗洛伊德医生请教一些问题,所以留了下来。你知道奥地利最近在心理和精神分析领域的研究吗?”

“有所耳闻,但比起虚无的精神领域,我还是对实际的□□更感兴趣——伯爵为什么找你?”

“他说如果我无暇照顾你,可以把你留在这里。”

“我亲爱的朋友,”我脱口而出,“你不会答应那个性无能变态了吧。”

然后意识到自己不慎违背了职业道德。

“……威廉,赫里福德伯爵有过三个孩子。”

他的关注点真奇怪。

“所以后来为什么没了?质量还越来越差。”我想笑,“相信我,我是这方面的专家,看一眼就知道。这类病患中,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不甘寂寞的变态,企图通过其他手段满足欲求,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不太安定的因素之一,他要是刚出问题时就让我帮他看看也许还有救。”

“那时候你还没进公学。”

“作为法国人,你竟然可怕地没有幽默感——所以你给伯爵的答复是?”

“我的确有些事需要单独处理,你能留在这里我也更放心些。”

他要是知道今天下午我和伯爵之间有过一段你□□我□□的美妙对话,不知还能否说出“放心”。

“你要去收拾那个疯子?”

“我必须弄掉他。”

“好吧,今晚会有哪些医师留下来为伯爵夫人治疗?”

“不,今晚不会,我们有了一个大体的治疗方案,包括催眠与谈话治疗,首先要弄清楚她失常的病根,接下来是敲定治疗细节,再向那位王室的委托人汇报,也要得到伯爵的认可,预计五天后,弗兰明医生将带领一支团队回来,正式展开治疗。”

“五天后?那时说不定城堡都塌了。”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伯爵夫人的症状到底有多疯狂?”

“夫人并不疯狂,她很安静,还能与人交谈,回答一些问题,但她的心思仿佛停留在另一个世界,过一会儿就开始答非所问,然后不理不睬,女管家说她有严重的癔症以及梦游,她还唱歌。”

“梦游和唱歌几乎不能算是精神疾病。”

“你要是知道她唱的是什么,就不会这样想了。”

“好吧,她唱了什么?”

“怪可怕的,但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这就是你决定把我扔在这里的原因?”

“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不愿意留下来,我当然不会勉强,但阿尔德伦真的是我眼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庇护所,那个疯子绝对不敢在赫里福德伯爵的地盘杀人。”

“那是因为这里有更可怕的疯子,这个疯子还以为现在是十七世纪,他大权在握,能生杀予夺。”

路易似乎开始认真思考我的话,我却笑了。

“你走吧,我的朋友,我还挺期待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我会想办法去听听伯爵夫人的歌,我才不在乎那位伯爵大人的感受呢——她到底被关在哪儿?”

他抓住我的手,“威廉,别惹事,安分点,伯爵夫人的事与你无关,我处理完那个畜生就回来接你。”

分手时他抱了我,我显得有些没精打采,他给了我一颗糖,走了。

太奇怪了。他为什么要给我一颗糖。

我待在空无一人的夏厅,慢慢地剥开写有德文的糖纸。

只认得萨尔茨堡这个单词。

幸运的人,三十五岁就被允许离开这个疯狂而病态的世界***。

我把糖吃了,天已近全黑。

煤气灯亮了起来。

“拉法罗先生,”管家威尔考毫无感情的音色在身后响起,“伯爵大人让我带您去今晚休息的房间。”

“医生。”我纠正他。把糖纸捏成团扔进壁炉。

壁炉里火焰跳跃,映亮了我左手上蔷薇社的契约指环,光芒闪烁。

*

根据贵族过时的传统,男仆的身份高于女仆,因此用餐待客等重要场合通常由男仆来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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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笑面人》,雨果,1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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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出生于奥地利萨尔茨堡,只活了3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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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的名字
连载中时尽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