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晨的马车里昏昏欲睡,头疼得要命。
今早路易来叫我时,我礼貌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睡。他只能帮我穿衣服,再把我拖出去,让男仆送上一杯加冰柠檬水——
一把浇在我脸上。
于是我十分清醒地和他一起用了早餐。
伯爵的马车已等候在外,在前往卡文迪许家族城堡的途中,路易抓紧时间翻看了一些相关资料。
他的心跳缓慢而稳定,有催眠效果。
“我不认为这个病例属于我研究的领域,”他自言自语,用手拢着我的头发,以免挡住他的视线。
漫长的旅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那座因年头久远而显得不太吉利的颓丧城堡。
男管家及两名高级男仆前来迎接我们,另外五名会诊的名医正在夏厅等待法国来的德·奥朗日-夏昂医生。
“叫我夏昂吧。”
管家谨慎地看了我一眼,“夏昂医生,这位先生是您的助手?”
“是我的一位——被监护人,”路易以抱歉的口吻说,“最近情况比较特殊,我不得不时刻把他带在身边。”
太好了。
一位脑神经外科医生的,被监护人。
情况还特殊到他不得不时刻把我带在身边。
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小心把我们请进了主屋。
阴暗的厅堂,寂寥的庭院,漫长压抑的走廊,花纹黯淡的墙纸。
“这地方有一股腐朽的血腥味,”我愉快地对路易说,“每根古罗马式的廊柱下面大概都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可口祭品。”
路易低声说,“闭嘴。”
夏厅是一间高大且用色冷淡的会客室,看见我们,另外五名医生都站了起来。
尽管是初次相见,他们却全部不假思索地朝路易伸出了右手。
一定是因为我今天没有带手术工具箱的缘故。
管家威尔考离开夏厅,去请赫里福德伯爵,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医生们结束简短的社交流程,以至少三种语言开始闲聊起来,一位来自奥地利的医师疑惑地说,“我收到的是一份来自王室的邀请——”
还好他讲的是英语。
在座的有一位英国皇家学会的成员,他好心地为大家解释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赫里福德伯爵亨利·卡文迪许的妻子产下长子阿兰后精神失常,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赫里福德伯爵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十多年来,伯爵夫人一直被关在古堡里,做儿子的连看一眼都很难——顺带一提,伯爵夫人后来又陆续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一个智力障碍加器官缺陷,没救活,另一个智力上也有点问题,在特殊看护机构花钱养着。
这家唯一正常的孩子阿兰早早地被塞进寄宿学院,然后又被送去殖民地,与“狡猾而可憎的苏丹人”作战——
我漫不经心地插入话局,“这位可敬的先生,您是说,他带着大英帝国的坚船利炮,去屠杀可怜的苏丹人*?”
皇家学会的医生不快地纠正我,“这是为了我们伟大的西方文明不至于被那帮野蛮人和异教徒所毁灭!”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西方文明’这种东西,毁了就毁了吧。”
“这位愤世嫉俗的先生是您的朋友?”皇家学会的同行问路易。
路易只能把对管家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于是五名医生打量我的眼神意外中带着怜悯,怜悯中带着担忧。
我则配合地露出预后良好的友善笑容。
讲述得以继续。
阿兰·卡文迪许英勇善战,在一次血腥的战役中拯救了一位大人物——
这位大人物在为阿兰颁奖章时,阿兰流着泪说,“大人,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我的母亲能得到治疗。”
他毫不掩饰对父亲的怨恨与对母亲的爱。
于是在这位大人物的影响下,一位王室成员伸出援手,致信赫里福德伯爵,并邀请了盛名在外的数名医学才俊,前来为伯爵夫人会诊,以此作为对阿兰的额外嘉奖——
我大概理解了为何赫里福德伯爵的接待如此冷淡。
根据阿兰·卡文迪许从欧洲大陆发回的电报,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在这两天赶到多佛港口,但距离赫里福德郡还有一整个英格兰,所以不用等他了。
诸位医学精英接着这个话题拓展到了其他领域,路易和那位奥地利医生用德语聊了起来——若有一种语言被人讲得咬牙切齿,猜德语准没错——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奥地利医生在交谈期间朝我投来审视的目光。
管家威尔考终于回来了。
他表示赫里福德伯爵近来健康欠佳,无法亲自接待各位——
“太好了,我愿意去看看伯爵大人,”我抬手打断他,“这是我负责的领域——”
路易做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理我,“请带我们去看看夫人吧。”
“是否需要派人……看顾这位……先生?”威尔考委婉地说。
“我想城堡里是安全的。”路易忽然揉了揉我的头发,仿佛在安抚我。他的这个行为是我没有料到的。
产生的效果也是我没有料到的。
“待在这里,等我。”他认真说。
我以优雅到矜持的姿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我只能在夏厅补觉——落满阴影的盛大宴会,什么不详的东西一直在滴落,侍者揭开意味诡异的餐盘盖——
我微微睁了一下眼,阴影落在脸上。
“您好,德·奥朗日-夏昂医生的……”威尔考斟酌着措辞。
“威廉·拉法罗,”我闭眼翻了个身,惬意地伸着懒腰,鞋子用力地踩在沙发上,“我应该是英国唯一的医学咨询顾问——我不介意你叫我医生。”
“拉法罗——医生,伯爵大人邀请您去用午餐。”
我睁开眼。
感觉似乎睡了很久,这么说,才到午餐时间?
夏厅里没有钟,天色阴沉得无法判断日头。
我怀念来不及从寄宿公寓带走的那块破怀表。
“拒绝一位贵族的邀请是一件失礼的事,”我微笑,翻下沙发,“那么,我接受。能和伯爵共进午餐的地方在哪儿?”
“您不能穿成这样去见伯爵大人,请跟我来。”
浴室里水汽蒸腾。
我很享受有人帮我擦背,虽然当男仆为我脱掉上衣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威尔考中途进来了一次,放下一叠衣物。
我理所当然地由着男仆们为我擦净身体,伺候我穿衣服,就像我自己不会穿。
这套行头质地优良,是新做的,但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款式。
怀旧的香水味。
他们甚至帮我洗了头发,仔细梳好。
完成这些必要的觐见仪式之后,威尔考领我穿过挂满家族油画与挂毯的灰暗走廊。
有些画用帷幕挡着,我在走过时随手掀开看了看。
没有一丝灰尘落下来。
*
故事发生在1885年3-4月。时值苏丹抗英战争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