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爵府邸后，我上了一辆双轮马车。
天色渐晚，雨后的街道泥泞不堪。
望着街边的行人，不禁露出微笑。
我爱夜晚的到来。
世界是一个旋转舞台，即将转向它阴暗的那一面。
忽然，一驾马车以赶着下地狱的癫狂劲头从对向飞奔而来，打碎了昼夜交替时难得的宁静。
交错而过的瞬间，马蹄带起泥水，枪口燃起火光——
我的瞳孔瞬间收缩——
第一颗子弹射穿了车厢，擦着我的肩膀飞出去——
车夫大喊起来，马匹嘶鸣。车厢以一个危险的角度朝一侧甩过去，我几乎听见了车轴被轧断的声音——
第二颗子弹在倾斜的车窗上溅出火花——
第三颗子弹穿透倾覆中的马车——
我被甩出车外——
接下来的两颗子弹连续击中我身侧的地砖，碎石乱飞，失去控制的马车车厢朝我撞来——
我躲在这个危险的掩护物之后，一路滑向街角——
一阵疯狂的笑声随着车轮快速碾过石板的声响一闪而过。
这是刹那间发生的事。
车厢终于在把我压进一家店铺之前停止了滑动。
悬空的车轮无助地转动着。
我无辜地看着那个袭击者——
他优雅地冲我抬了抬帽子，杀人犯的微笑，捕猎者的眼神。
黑色的斗篷在狂风中抖动。
那驾车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转瞬已消失在黄昏之中。
楼下门铃声大作，几乎要把整栋寄宿公寓震塌。
不消片刻，路易冲了上来。
“威廉！我听说一刻钟前发生的事了！”他抱我的方式差点把我勒死，“你没事，太好了——”
我挣扎着说，“我有在认真反省，最近是否有什么不该死的病人死在了我手上——”
感谢蔷薇社，我至少有一打叫得出名字的对手，可其中并没有哪一个会疯狂到在大街上朝我开枪。
“可惜真相恐怕没有那么浪漫，帕利森先生曾向我指出，不要再让他看见我出现在他继母的身旁，他大概认为我没有正确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帕利森？”路易怔了一下，“你以为是你的绯闻——”
我有一丝惶恐，“绯闻是指？”
“年轻的公爵夫人和她年轻的医药顾问。”
我笑了一下，“很有意思。”
“亲爱的朋友，我承认英国女人风情独特，但若有一个女人，她所有的丈夫都在婚后不到一年内离奇去世，倘若你还有理智，就该离她远点。”
对于这种事，英国人会说，让人把自己的名字和这种可憎的道德败坏关联在一起极不体面。
法国人则说，哦那个女人我知道，建议你换个更好的。
“想必年逾五十的公爵已经失心疯了。”
“威廉，别跟我装傻，她不过在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暴露的罪行寻找替罪羊，我非常不希望你因为这个女谋杀犯被流放到某个见鬼的殖民地去。”
“路易，请不要对一位不幸的夫人抱有如此可怕的偏见。你若亲眼看到克莱芙，绝不会相信她会谋杀任何人。”
他要是知道我都给公爵夫人提了些什么样的用药建议，就不会操心流放这种小事了。
“我对你们的关系不感兴趣——”他忽然顿了一下，按住额头，“我来不是要跟你说这个，威廉，听好，给你五分钟，立刻收拾东西跟我走。”
“我随时可以跟你走，为什么要收拾东西？”
他一脸沉重地按住我的肩头，仿佛即将讲出一个坏消息，“冷静听我说。”
我快速地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不慎惹了个疯子，现在他在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和我有关的人。”
我——
“这混蛋还给我发了预告信，我一看见你的名字就疯狂地往你的公寓赶——我要宰了他！我会宰了他！”他摇着我激动地说，“在那之前，你过来跟我一起住！”
“路易，我很感动，但你不能让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都——”
“不是所有人，只有你，威廉，只有你来跟我一起住——你现在情况特殊，又是一个人——”
“亲爱的朋友，我有克伦彻——”
他打断我，“我会放他回家休假，他这段时间的薪水由我来付！”
“你一定要这么**吗。”
“是！”
我担心地问，“克莱芙需要我怎么办？”
他咆哮，“让那个女人去死吧！我现在就要把你带走，哪怕是用绑的！”
我就知道。
路易为我安排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我亲爱的朋友，您这叫软禁。”我在他中途进来拿酒时抗议道。
中途是指，晚上有两位可敬的医师前来拜访路易，我听着他们在会客室寒暄了一会儿，然后路易说要请他们尝尝法国的佳酿。
“我不会给你钥匙，但这不叫软禁，因为我去哪儿，你就跟我去哪儿。”他单手拿出三个威尼斯水晶杯，还不忘记把柜子锁好。
可能因为我被关在这里，所以他亲自来拿。
“太好了，我正想跟你一起出去见客——”
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是在我鼻子前面把门关上。
片刻，门又开了。
“明早有个会诊。”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会把你拽起来。七点。”
门又关上了。
七点？！
我不如现在就去大街上和那位疯子对狙！
房间一侧的长沙发上摆着我所有的行李。或者说，能在五分钟内收拾好的所有行李。
我数完手指头，决定好好睡一觉。
于是我睡了。
睡得很不好，路易还要把我弄醒。
他扒我衣服的手法就像对待一个宿醉的人。
“客人走了？”我没有睁眼，忍受着他不合格的服务，“几点了？”
“快午夜了！”
他有点动气。
这是自然。
被撬开的酒柜，丢在地毯上洒了一半的勃艮第。
我承认只喝一口就丢掉是有些过分。
但他把我关在这里更过分。
他扔开我的背心和衬衣，粗鲁地把我从地毯上抓起来，“你平时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那本书从膝上掉落，我立刻醒了。
它那么重。
我想捡起它，但路易已经把我丢上长沙发，又丢过来一张毯子，然后去捡那本书——
他的动作顿了顿。
“卡尔·海因里希……”
他没有读完那个德国名字，无奈地把书塞在我手边，一边帮我掖好毯子一边说，“威廉，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在底层有过一段艰难的时光，但也没有必要走向另一个极端。”
路易，你对“艰难”一无所知。
“常有人说这世界不是毁在流氓手里就是毁在科学家手里，他们都错了，真正能毁灭世界的，是思想，”我吻着封面上的那个名字说，“这本书里，有着真正能让整个世界燃烧起来的思想。”我轻笑。
“愿血流成河。”
路易站在长沙发前看我，以一种看起来让人很难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病人。
灯光好暗。
我知道，路易更喜欢学院时期的我。
伦敦国王学院……芬芳的青草，潮湿的迷雾，年头古老的精美雕像，绣着金徽的学院袍……我在树下看书，理查会找到我，然后不由分说扑倒我。
我们笑着闹着叫喊着，“理查！”我大声说，“你压到我的书了！”
他从身下抽出书，交给我。我们各自看起书来——我靠着树，他靠着我，越过我的肩头翻看那本放在地上的书。
我则把书搁在他背上，就像他是一张书桌。
“理查，”我说，“你觉得这么看书舒服吗？”
他发出满意的笑声，“我很舒服。”
“好吧。”
有时候我回想起我们无忧无虑的学院生活，有种让人怀念的伤感。
那个时候的朱利叶特在他心里是纯洁的。
又纯洁又天真，在面对黑暗与皮鞭时，只知道发抖和哭泣。
“路易，你觉得，现在的我，不再天真纯洁了吗。”
我仍然在笑。
他无声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