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椅子上摔下来。
亨利冲过来抱住我。
我想哭。
“哈利……”我崩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做,哈利,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心里有一些十分邪恶的东西,我不洁净——”
“不,阿尔伯特,”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我在他怀里啜泣,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几乎用完了力气,恍惚地看着他,“我弄伤你了吗?”
他摇头,看我的眼睛很悲伤。
我摸着他脸上的伤痕,“我不会请求你的原谅。”
他抱住我,让我站起来,“不,你不需要,阿尔伯特——”
我打断他,嗓音尖锐,“因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他的眼中涌出更深的悲哀。
“是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我现在连家都不能回——他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他们会找人来把我送回去!我只能待在你的城堡里——你怎么这么自私!是你毁了我!”
我盯着他,逼他直视我,我要看到他点头,我要看到他承认这一点。
“没错,”他虚弱地说,“都是我造成的,是我的错,阿尔伯特,我请求你的原谅。”他扶我坐下,“来,吃点东西吧。”
威尔考送上餐食,我的视线穿过桌上的兰花看着亨利。
“我不会原谅你。”
他微弱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前所未有的快慰。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尝尝看,阿尔德伦的厨艺不输我们去吃过的任何一家餐厅。”
刀子轻轻地碰触餐盘,我意识到他一直望着我。
透过那些兰花。
一直望着我。
餐后,我想睡一会儿。
“我想看会儿书再睡。不,我不要去你的房间。”
亨利带我去了最近的图书室,途中碰上一些仆从,他们向我们行礼,称呼我“拉法罗医生”。
不予理会。
书架间有一张华丽的长沙发。
我允许他待在这里。
今天的阳光好得不可思议,透过窗棂射在书脊上,那些烫金的文字仿佛在燃烧。
我找到一本《悲剧的诞生》,在这本书的旁边,有同一作者写的诗集。
翻书时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光线在书架上移动,那种变化很微妙。
整个房间静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哈利?”我看不见他。
“我在这里。”书架旁显露出他的身影,背着光,看起来很不真实。
“让我靠着你……”
他悄无声息地过来,走路的姿态风度翩翩。
我要他在身旁坐下,然后把头枕进他的怀里,找到一个自己最舒服的位置,半躺着,慢慢地翻看那本书。
“我讨厌德国人,”我低声说,“可他们在思想上太出类拔萃了。”
他一言不发,手指轻轻地卷着我的头发。
也许是今天的阳光,也许是这间图书室的氛围,也许是他舒缓的动作,我感到很困。
“哈利,说点什么……”我转向他的怀抱,闭上眼,那些昂贵的诗集从手中滑落。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轻轻地落下来,怜惜地抚过我的脸颊,“我想我现在可以理解浮士德。”
我刻薄地问,“是歌德的浮士德还是马洛的浮士德*。”
他没有回答,而我渐渐地沉入睡眠,那仿佛是意识边缘浮动的碎片,带着悲惨的轻笑。
“……我想是马洛……”
This is hell, nor am I not of it.
这是地狱,我也身在其中**。
我醒来时动了一下,亨利抱住我,以免我滚下去。
“几点了,”我含糊地问。
“我想快5点了,你睡了很久,我以为能守着你直到天黑下来。”
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也许我应该一直睡着,我在睡着的时候不会做梦,也没有那种可怕的感觉,可一旦醒来,心里就有黑暗的东西在慢慢地往外溢……”
“别老想那些东西……如果你还想睡……”
“我现在清醒了,”我靠着他坐起来,“睡眠让我觉得恐怖。”
图书室充满了黄昏的光线,那些古老的图书仿佛在等待魔法时刻的到来,它们在夜里似乎会变得不一样。
天边泛出一层粉色的霞彩,放眼望去,整个阿尔德伦都变得很柔和。
“我想出去走走。”
“我带你去罗雪花园。”
穿过那些中世纪风格的石头台阶,我们下到回廊式的庭院,途中又经过一座石头钟塔。
如果不是它没有天使像的话,我会以为是昨天那座。
不,这座塔的塔门上有一个复杂的图案……
“它们是双子塔。”亨利解释说。
我用手指描过图案四角上的符文,“这是什么意思?”
他声音很轻,就像怕把什么惊醒,“瘟疫,战争,饥荒,死亡。”
我嘲讽地说,“这座塔里也有一个恶魔的秘密吗?让我进去看看卡文迪许家族到底有多邪恶。”
亨利的脸色似乎有些发白。
“这座塔没有钥匙。”他含糊地说,“它不是从这里打开的。我们去看花园吧。”
罗雪花园是用大块的石头砌的,堆得有些凌乱,却带着粗犷的美。球根类花卉与剑草贴着石头旺盛地生长着,仿佛是自然的产物。
日光兰与紫罗兰点缀其中。
亨利在我身后。
有意或无意,我和他分开了。
暮霭沉沉,阴影中,巨大的石块显露出人脸的形象。
我感到自己迷失在这片石头与花的迷宫里。
它丰盛又荒芜。
“哈利。”我叫,转身四望。
阿拉伯罂粟在风中颤抖。我看见他的脸。
我们被好几圈石头堆隔开来,就像被隔断在两个世界。
“要跟着紫罗兰走,”他轻声说。
紫罗兰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与美”。
而日光兰——
“我的遗憾伴你入墓。”
这是一种长在埋葬死人的泥土上的花,铺满了通往冥界的路。
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再怎样努力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这个花园是用来困住亡灵的。
“哈利,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我感到泪从右眼流出来。
天色在快速地黑下来。
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攀上石垣,穿越那些屏障,朝我走来。我望着他,他站在我面前的石垣上,想拉我上去。
夜风带起他服丧般的长外套,像一个黑暗的使者。
一颗流星坠落——有人死了!——
我忽然疯狂地推开他,仿佛他是某种瘟疫。
“阿尔伯特!”他喊了一声,似乎撞在了后面的石头墙上。
我只是拼命地逃。
慌不择路。
在这样的夜色中,紫罗兰已融化在黑暗里,唯有日光兰在发出淡淡的光芒。
死亡的诱惑。
这个花园里,日光兰的尽头是什么?
我又看见一座天使像,姿态优美,如一个鬼魅。
“阿尔伯特!”亨利在远处大喊。
我掉头逃开。
在每一个碰见日光兰的地方掉头逃开。
然而日光兰指向一座又一座的天使像——
它们仿佛在动——
我逃不开。
比起黑暗,这种在黑暗中发光的细长花瓣更为邪恶。
日光兰困住了我。
日光兰和那些仿佛活着的天使雕像困住了我——
有人抓住我,我叫喊着,与他厮打,他从身后抱住我,我摔倒了——
“阿尔伯特!”他将我压在地上,“别怕,是我。”
我阴暗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亨利这句话似乎说得很艰难,“阿尔伯特,你还记不记得——”
“我知道我心里的黑暗是从哪里来的了!”我歇斯底里地打断他,“是你!你和你的家族,还有这座城堡,你和邪恶来往!是你让我不洁的!”我尖声喊着,手中的石片朝他的眼睛划去——
亨利颤了一下。
有人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的血落在我的眼睛里。
“我说了最多让他出来四个小时——”
“放开我!——”
咔嚓。
*
在歌德的《浮士德》里,浮士德最终得到了上天的拯救,而在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里,浮士德的结局是坠入地狱。
**
出自《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克里斯托弗·马洛,英国,15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