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也站在门口。
解十三也不喊他进来。
男孩搬了条板凳坐在石桌边喝着茶水,又稚嫩又老气横秋。
解十三推开后屋的门,只敞着半扇,一股寒气从脚底袭上江也的头盖骨,他打了个哆嗦倚着门才撑住身子。
片刻后,解十三从门内走出。此时她挽起黑发,露出棉白的脖颈和小巧的耳朵。
解十三只有右侧的耳朵。
左侧本该有耳朵的位置只有一块疤一个洞。
伤疤并没有让她难看,反而更增添了几缕神秘。通读百遍的书里藏着鬼故事,读书的人却一概不知。江也揣着点小心思倚门而立。
他打量着解十三。
男孩的脸忽然抻到他面前,紧皱着眉头语气不善地问:“你来到底干什么的!”
这个问题江也也不知道。
解十三走到石桌前,摊开一张白纸,在白纸上放了几根火柴,朝门口喊道:“爸,你让他进来。”
爸?!
江也抬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
他可没这么大闺女。
男孩站在门槛石上,照着脑袋给他一个板栗子,骂道:“小子,叫老子呢,进来吧。”
江也仍站在门口。
“怕不是毛桃过敏吧,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解一笑得更大声。
解十三起身走来,从随身斜布挎包里取出个黑呼呼地药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递给江也。
“压在舌头底下,别吞。”
江也毫不犹豫按照吩咐,将黑不溜秋的药丸压在舌下,一股清凉从舌根蔓延至四肢,打通他身体每一处郁结,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
脸不红了,脚也不酸了,浑身也得劲了。
他迈过门槛在石桌旁坐下。
此时,天色尚早,昏黄的日头正斜斜地挂在半空中,小院不大却极为寒凉,加上那石桌,江也觉得自己仿佛进了冷库房。
“你命不久矣,若不是我出手救你,你昨晚已经死在你门口小巷子里。你应该还记得吧。”
解十三一点也没浪费情绪,说出来的话跟她人一样,冷漠孤傲。
江也摇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更不知道昨晚有人搭救,还不知道搭救他的人是面前的解十三……
他昨晚最后的印象是被人拉进垃圾桶,但醒来后人已经躺在床上,门口的监控显示他是自己打开门进家,只是他没有印象。
“不知道没关系。”
解十三大气地挥挥手。
“怎么就没关系,昨晚咱们跑那么远救他,车马费总要收一点吧。这回对手可不简单啊,要不是老子护着你,你昨晚不得泄一半功力。”
解一说着在江也旁边坐下。
江也的目光不断地在两人身上转悠。
解十三敲敲石桌问:“你要死了,就问你续不续命?”
江也摇头又忍不住点头。
“你能说话。”
解一抱臂坐着。
“我为什么要死?”
“这么说吧,你本是命不该绝,命簿上你至少能活九十九,可惜有人做局借了你的阳寿。本来是明晚,也可能是今晚,你必死于非命。”
“爸,你说了我说什么。”
“一家人谁说不是一样。”
“等等,你为什么叫他爸!”
江也忽然问道。
解一叹了口气看了眼解十三说:“你看,就是这么爱管闲事,她叫我爸关你何事。你记不得半个月前,你在小区拿快递碰到个留狗的女士,人家拉着可升缩牵引绳你上去跟人家提议绳子不要放那么长,有没有?”
江也点点头。
他平时不爱管这些,可那天他忍不住。因为一周前,他远在老家的外甥女就因为遛狗牵引绳扯断了脚脖子,活泼可爱的小丫头为此要住院半边,就算恢复也未必能如初。
可这跟他要死有什么关系。
解一接着说:“十天前,你们公司聚餐,宣发部的经理是不是要拉着你们部门新来的女同事去给总监敬酒,结果你颠颠跟在后面说人家不认识总监,你自己以部门的名义去敬酒的?”
江也再次点头。
那女孩刚来不到一周,跟部门同事都还不熟悉,别说给总监敬酒了,她还没给他这位小组长敬酒呢。
这又怎么了?
解一继续说:“一周前,你下班晚回来,骑着自行车经过巷子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压着什么东西,但是并未停留直奔你的小屋?”
江也心里一惊,他惊恐地望着解一,他到底是人还是妖怪,怎么会连这种事情也知道。毕竟这事除了他自己,世上应该再没第二人知道。
“嗯?有没有?”
“有。”
江也刚说完,解一一拍屁股站起身,绕着解十三急得团团转。
“老子就说是吧。捡这个破烂玩意儿干什么!就他爱操心□□心!你要管自己管,老子不管了!”
解一说着摆摆手,头也不回躺在毛桃树底下,下一秒钟竟然呼呼大睡。
江也很害怕,却不敢让面前的女孩知道自己害怕。
解十三根本没有抬头看他,指着白纸上的十几根火柴棍问道:“续不续命?”
“我不知道。”
江也说得是实话。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要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改续命,更不知道续命完了自己会不会死。
“很难?”
“嗯。”
解十三抬起头,明亮的眼睛晃得江也抹不开脸。
他脑子转不动地开口问:“续命是白续吗?”
“不是,我给你续上,你就是我的人。”
江也没有说话。
他脑袋里灌满黄色浆糊,不大能理解“你是我的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静静地等待。
解十三低着头,眼神专注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几根火柴棍。
在江也眼里那几根火柴棍早就化成一团黑烟,他沉不住气,咳嗽着清了清嗓子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替你续命,你就是我的。”
江也“嘿嘿”笑了两声。
在寂静的院子里异常诡异。
解一和解十三一并抬头看着他,直望得他心虚低下头。
解十三解释道:“我不要你的心肝脾肺肾,你得做我的随从。”
“续多少年?”
“你想活多少年?”
“一百年!”
“五十。”
“我才二十六,岂不是只能活到七十六岁,他说我九十九。”
“我说了,你的命被人夺走了。既然夺回来一来一去总要费点周折。”
“周折就是二十多年?”
“你不续也可以,明年今日我给你烧纸。”
“为什么是我?”
江也问完这句话,一直睡在毛桃树下的解一坐起身,他掰着又粗又圆润的手指。
“那天那条狗会在回家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狗,为了追流浪狗小狗挣脱牵引绳,断掉的绳子崩伤了小朋友的眼睛,小朋友妈妈跟遛狗女士争吵,吸引路过公交车师傅注意,公交车驶入站台,撞进一旁正在放学的小学门口。但是,因为你多管闲事,遛狗女士提前回家,那天所有人都能回家。”
江也没有说话。
“公司聚餐,宣发部李想摆明是要送人家去进贡,被你一搅和那女孩第二日辞职后决定出国留学,她会是你二十年后的贵人,她原本短暂的一生因为你被改写。”
江也再次沉默。
“至于你在巷子里撞到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那天巷子里埋伏的杀手本来就是冲着你去的,至于那个医生纯粹是误伤。”
江也终于开口:“为什么要杀我?”
解十三沉吟片刻道:“他杀你是果。至于因嘛,就像那个因你而惨死你的医生,他跟着你就是因。”
她说完,看了眼门口。
江也也忍不住扭头看向身后,可是身后什么也没有,他背后正对着大门,一股凉风吹来,卷起脚边的枯叶直扑向他的面门。
只见解十三双手交叉抵在胸口,口中念动“冲”字诀,解一从怀中取出赤金色布袋摆放在门口和江也的中间。
白纸上的火柴棍随着口诀拔地而起,擦着江也的脸皮直朝远处刺去。
解十三越念越快。
穿堂风越刮越急。
布袋颤抖不已,最终一股风钻了进去,下一秒解一立马扎口。
解十三擦擦汗对江也说:“天色不早,你晚上就住这里吧。”
“不行,明早周一,我得回去上班。”
“没事,我开车送你。”
解十三说完,拎着布袋走向那间冷冰冰的屋子。
院子里只留下解一和江也。
“走吧,你也是命好,合着我说管你还不如养条狗。”
解一拍拍屁股。
屋内传来“哐哐”两声,最后化为沉寂。
天色此时已经黑透,江也抬头看向小院上空,黑漆漆的别说月亮就连星星也没,像是谁兜着快黑布将小院严严实实遮得紧崩崩地。
解一推开侧边的一扇门,拉开电源,灰扑扑的房间内只有一盏老式的灯泡悬在半空中。房间很大,光源只够眼前半边。
电灯泡下是张木桌,桌子上摆着四副空碗筷。
往里只能模糊看见有床铺。
江也饿了。从未有过的饥饿感涌上心头,眼前就是有头牛,他也能活活吞了。
“有吃的吗?”
他一时不知怎么称呼解一。
“饿了?”
解一双手抱臂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鹰眼泛着阴冷和杀气,在明暗交叠的灯火下尤为渗人。
明明他只到江也的胸口,十岁孩童的模样,他却感到畏惧。
江也内心里骂自己没骨气,后退两步说:“嗯,有点。”
“睡着就不饿了。梦里什么都有。”
解一说完,转身就走,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脚步声只响动两下。江也撑着身子在桌边坐下,他忽然紧盯着房门,就好像那扇门随时会打开,索命的恶鬼朝他扑来。
江也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