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娴熟地将鱼洗净刮鳞,炖了一锅鲜美的鱼汤。
随着钟表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过几格,锅里汤色渐浓,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鲜香。
楚声停靠在门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唇角微微勾起,眼底的笑意冻结成冰。
“杜老板。”
老板的动作便停顿了,像是正在放映的电影突然被按下了停止键。
他的身体僵硬得不正常,听到楚声停的声音后,他缓慢扭过头,脖颈皮肉包裹下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你……”老板的目光在楚声停脸上逡巡片刻,眼中浮现出恐惧与忌惮之意。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改口道:“……先生知道我?”
“不知道。”楚声停回答得干脆,“看来你的确姓‘杜’,杜庆鸿是你什么人?”
杜老板张了张嘴,似乎努力想挤出点词句,连眼珠子都微微凸出,可最后却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于是他默默闭上了嘴,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楚声停打量他一阵,轻声开口了。
“无妨,我知道你们都受制于【惊梦领主】,不能向玩家透露太多有关副本的信息,这不是你们的错。”
嗓音意外的温柔,衬得那副平凡的面孔都万分可亲起来。
杜老板似乎有点动容,可视线落在楚声停深不见底的双眸时,他无法控制地想起了昨晚从那漆黑的瞳孔里绞来的血色锁链。
那绝对不是普通人类能拥有的力量!
杜老板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两鬓滑落。
一时间,厨房里只剩下汤水翻滚的咕嘟声。
“你是这个副本重要的NPC,但并不是诡异,更像是被诡异之力影响的人类。”楚声停双手环胸,似笑非笑,“这座旅社中的危险应该来源于昨夜窗外的那只吧?”
他放下双臂,有意无意地靠近半步。
“我不认为你作为此地的主人,会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你和它,究竟是什么关系?”
楚声停看着杜老板,双眸宛如没有生命的玉石,目光冰冷,方才的悲悯早已消失无踪。
杜老板心中那点因温和话语产生的动摇,瞬间被更深的恐惧碾成齑粉。
他喉咙里发出抽气声,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运作。
“不……不行……”
杜老板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个字都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带着无法忽视的颤抖。
“不能说……绝对,不能……”
“祂……祂在看着我们……”
他的眼球猛地向上翻了一下,眼白部分骤然充斥细密的血丝,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内部压力。
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正从内部撕扯着杜老板,让他本就僵硬的躯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小幅度痉挛。
楚声停静静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脸上的温和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杜老板的痉挛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看来惊梦领主管得确实很严。” 楚声停语气平淡,听不出是遗憾还是嘲弄。
杜老板脱力般地晃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油腻的灶台才稳住身体。
他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楚声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紧紧闭合,只剩下眼神里无声的哀求——求楚声停别再问下去了。
灶上的鱼汤已经彻底沸腾了,白色的汤沫剧烈翻滚着,顶得锅盖“噗噗”作响。
浓郁的鱼鲜味混杂海风的气息,充盈了整个狭小的厨房。
这原本令人垂涎的香气,此刻在杜老板闻来,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甜腥。
楚声停的目光终于从杜老板惨白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那口沸腾的锅上。
他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锅盖被蒸汽顶开一条缝,一小股浓白的汤汁溢了出来,沿着锅壁滑落进炉火里,随着滋啦的声响,腾起一小股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汤要沸出来了。”
楚声停轻声提醒道,语气轻松,如同邻里间的闲聊。
杜老板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掀锅盖,滚烫的蒸汽猛地扑了他一脸,烫得他下意识缩手。
他慌乱地用抹布垫着手柄,才把沉重的锅盖掀开。
锅里的汤汁翻滚不止,一条鱼骨在剧烈的沸腾中猛地翻了个身,空洞的眼窝恰好对着杜老板的方向。
“需要我帮你把鱼汤端上去吗?”楚声停脸上挂着笑,语气轻松地提议道,“正好,我想见一见你妹妹。”
虽然这是个问句,然而杜老板明白,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通知。
他只能木然点点头,动作麻木得像被无形的线提着,沉默地将滚烫的鱼汤盛进一个厚实的陶碗里,白汽氤氲。
递过去时,他甚至不敢看楚声停的眼睛。
虽然在惊梦领主的监管下,杜老板什么都没说,但对楚声停而言,答案显而易见。
这位旅社老板的确是杜庆鸿的后代,昨晚意图袭击的诡异也和他有关。
至于它是不是杜老板指使的,眼下尚不能轻易下定论。
虽然已经拿捏住了杜老板,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副本的**oss也和他们一样对他毫无威胁,因此他还不能放松警惕。
踏过一段阶梯,楚声停在拐角处撞见了高悬明和余蔓蔓。
余蔓蔓还是那副怯懦沉默的样子,整个人躲在高悬明的后方。
虽然两个人的表现都很正常,但以楚声停对自己前搭档兼前男友的了解,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份审视与怀疑。
那股针对他的防备之意,甚至超过了对旅社老板的。
楚声停的脚步不由停顿了一下。
是他不在的时候,高悬明又发现了什么疑点吗?
既然高悬明没有急着揭穿他,楚声停也继续带着新人玩家的假面,对两人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
因为面对着高悬明,他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放得更柔和了一些。
“你们要去……”高悬明看了看楚声停手中的汤碗,又看了看面色灰败的杜老板,“送鱼汤?”
楚声停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杜老板刚刚被烫到了手,我顺手帮他个忙。”
“哦。”高悬明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原来是‘杜’老板不方便……”
余蔓蔓还想说什么,却听到楼下传来一声裹挟着怒意的惊呼。
“你什么意思?!”
是那个打扮得跟小混混似的陈浒。
高悬明眉头一皱,暂且放过楚声停,一边抬高声音问“怎么回事”,一边示意余蔓蔓跟他一起下楼。
待高悬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楚声停才重新迈开脚步。
他无意关心玩家之间的矛盾,就算那批人真的开始自相残杀,只要不影响他,他也懒得插手。
杜老板脚步虚浮地跟在他身后,两人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沉默地走在昏暗的走廊里。
腐朽木地板在脚下发出了轻微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木头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
楚声停端着汤碗的手指很稳,那滚烫的温度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他脸上那副温和无害的笑容还未散,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不动声色地扫过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
每仿佛一扇门后都藏着一个沉默的秘密,又或者是一双窥视的眼睛。
终于,他们在走廊尽头一扇比其他房门更显破旧的门前停下。门板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门把手也锈迹斑斑。
门牌上清晰地刻着“207”。
杜老板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抬手,指节在粗糙的门板上叩了叩,声音干涩:“小……小珠,汤炖好了。”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布料摩擦,又像是有人拖着脚步在挪动。
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女声:“……哥?进来吧。”
杜老板推开了门。
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味霎时间涌了出来。
浓重的中药苦涩味几乎盖过了鱼汤的鲜香,还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水腥和**植物根茎的怪味。
房间不大,光线昏暗,只有一扇蒙着灰尘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
靠墙摆着一张窄床,床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那就是杜老板的妹妹。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露在被子外面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显得颧骨异常突出,蜷曲的头发稀疏枯黄,散乱地铺在褪了色的旧枕头上。
一双眼睛倒是很大,但空洞无神,像是蒙着一层灰翳,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的方向。
楚声停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带着一种平静到近乎冷峻的审视。
当杜老板的妹妹向他看过来时,楚声停端着鱼汤,自然而然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要走到床边去。
“你……请问你是……”
楚声停将汤碗放在床头,眉目温润柔和,神态像极了一只温顺的绵羊,仿佛先前威胁逼供杜老板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我叫楚声停,杜老板的手被烫伤了,我帮他把汤端上来。”
女人立刻紧张起来,强撑着坐起身:“哥?你受伤了?”
杜老板连忙上前扶稳妹妹,帮她换成靠坐的姿势:“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被蒸汽燎了一下,已经用冷水冲过了。”
“那就好。”
小珠的身体软回去些,她往床头柜的方向摸索过去,杜老板连忙拦住她的手。
“别!小心烫,我来,我来帮你。”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
“谢谢哥。”
杜老板小心地吹凉鱼汤,一口一口喂给妹妹,楚声停对这副兄妹和睦的画面不感兴趣,兀自观察起这个房间。
和杜老板的房间一样,格局上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陈设简陋非常,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出长久生活的痕迹。
屋内没有镜子之类的东西,那他先前看到的反光又来源于何处?
硬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厕所门口的地面,有些异样的光泽。
稍微靠近一些,楚声停就看出来那是一小摊水渍。
而且是从紧闭的厕所木门底下渗出来的,蜿蜒着向外蔓延。
楚声停转过身,语气平常地问道:“杜老板,我能借用一下这里的卫生间吗?”
杜老板愣了片刻,脸上露出一抹抗拒的神色,倒是他的妹妹小珠开口:“可以的,楚先生随便用。”
“小珠!”杜老板不满地叫她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
楚声停没再多说,伸手握住了厕所门那冰凉、带着锈迹的门把手。
杜老板喂汤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勺子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死死盯着楚声停的背影,连呼吸都屏住了。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很久没上油的响声,一股带着浓重水腥和隐隐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比房间里更浓郁湿冷,瞬间盖过了外面残留的中药味和鱼汤香。
厕所里除却必要设施外,居然还放了一个占据了大半空间的浴缸,浴缸旁还颇有闲情雅致地摆了一个留声机。
这台留声机很笨重像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使得本就狭小的卫生间更加逼仄。
盘上没有唱片,不过也没有落灰,应该是一直有人在使用。
楚声停并未开灯,就着从高处的气窗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地面上。
靠近浴缸的地方果然积着一层浅浅的、浑浊的水渍,正是门外那摊水的源头。
不仅如此,浴缸底部也还湿漉漉的,似乎有人刚使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