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气清,风轻云净。
季茴推开窗,春风裹着纷扬的花瓣向她温柔袭来,她伸出手,感受几乎每日都能得见但还是会让她由衷感叹的美丽花雨。
几片花瓣飞啊飞,落到了屋内衣桁上挂着的纯白外袍上。
季茴看着随风翩迁的衣角上若隐若现的粉色桃枝,似盛满了星河的眼眸又一次弯起。
她承认,她也是有占有欲的,所以近乎宣告地在他的衣服上绣上了自己的标识。
昭阳在院中赏着春景吃着点心看着话本,但她一见季茴抱着件衣服满脸漾着笑出来,瞬间觉得手里的话本不香了。
“啧啧啧,我看某人真的在这里是乐不思蜀,也不知后夏主还能撑几日啊。唉。”
季茴早就学会无视自家表姐的假模假样,径直在她面前坐下,捻了块碟中的点心放嘴里。
“你想回去了?想回去你就......”
“我可没说啊。谁想回去了,我在这里无拘无束快活着呢,又没人想拐我当儿媳妇。你慢慢来,后夏主的死活我可不关心。”
你在哪里都是无拘无束吧,在大景也没见你服过管啊。
不过,昭阳说的也与季茴不谋而合,护心草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所以她午后便要去拜见另一个有权支配护心草的人。
“郡主,好消息。”
刚从驿站回来的沈修远步伐匆匆,向来不露声色的脸上难得透着轻松和笑意。
“后夏主醒了。”说着,他将一封书信递给季茴。
“什么!”季茴和昭阳俱是大惊,咋舌起身。
季茴忙接过信封打开,恨不得一目十行。
昭阳不知为何,诧异中还带着几分遗憾,揪着沈修远的袖子,皱着脸:“怎么回事儿?那老东西怎么突然就醒了?”
“咳咳,公主,慎言。”沈修远知道,昭阳是还在对后夏落井下石逼她和亲耿耿于怀,他又何尝不是。
但不论是为天下,还是为季茴现在的处境,后夏主醒了总归是一件好事。
“玄思说,是飘渺山一位姓云的仙长亲自入宫医治的。”
季茴小小出声解释,其余二人恍然大悟的同时,却没注意到季茴的两颊飞上了两朵红云。
季茴没好意思说的是,玄思问云仙长是如何得知后夏主的处境,飘渺山一向不问俗世,又为何愿意施以妙手?
那位仙姿佚貌的云仙长只微微一笑,留下一句“师侄媳妇的救命恩人,自然要救”,便径直离去了。
这声“师侄媳妇”,再加上玄思信中的调侃,可不得让季茴红了脸。
定是楚绥之拜托他师叔的吧,只是不知,是白日的他还是晚上的他?
就在此时,一道春雷闷闷响起,三人才发现,不知何时空中乌云密布,天色也暗了下来。
“奇怪,不是说这个时节兰邦甚少落雨的么。”
“春雨贵如油,也挺好的。”
季茴看着这副即将降雨的天色,内心仍是轻松的,正好楚绥之他们也快结束任务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
兰邦的神女殿位于华阳城郊的梓山上,梓山不算高耸入云,但山巅处终年雾气飘渺,如梦似幻。
神女殿是历代神女所居之处,百姓相信神女能给他们带来风调雨顺,所以在兰邦,神女受万民景仰,是仅次于女帝的存在。
殊因阁中供奉着历代神女的画像,季茴看着画像上一个个肃穆圣洁的女子,心中是不无惋惜的。
兰邦的神女是一出生就定下的,从小便生活在这小小的梓山上,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此处与皇宫。
作为一个国家的神权象征,她们衣食无忧,高高在上,可又何尝不是未经选择就献祭了自己的一生。
明明在兰邦这样的地方,作为女子,她们可以拥有更加鲜活明媚的人生。
“神女到。”一声恭谨的通报唤回了季茴的思绪,她转过身,透过精致香炉中袅娜的紫烟向众星捧月着进来的纤凝行了礼。
虽已不需护心草,但同神女的约见,怎可轻易取消,所以季茴还是来了。
纤凝依旧如之前见过的几次一般不苟言笑,朝季茴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向了一边的书案,拿起笔正在描摹着什么。
在季茴眼中,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恰到好处,似礼仪范本般优雅矜贵,又有着几分无法模仿的超然物外的神性。
不愧是从小培养的神女,季茴垂眸,一时竟生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惊扰了眼前人。
索性她不是来上门求人的,便也不急,伴着似有若无的沁鼻香气,静静欣赏着这副赏心悦目的画面,不知不觉竟过去了良久,一位妍丽灵动的女子也在纤凝的笔下逐渐显现。
“你很聪明,虽年纪不大,但却晓事通达。”
纤凝终于将注意力从画像上移开,看着季茴,声音如清冷泉水,但听不出什么情绪。
“神女过奖。”季茴收到这突然的夸奖只怔愣了片刻,便笑着回应,“神女蕙心兰质,钟灵毓秀,在下自愧不如。”
“你觉得,这很好么?”纤凝盯着季茴的眼睛,淡淡出声,嘴角似乎比起方才僵直了一瞬。
“什么?”季茴本想切入正题,说清楚原委就告辞,没想到纤凝会问一个让她没头没脑的问题。
纤凝起身,来到那些静默无言的神女像前,仰头看着她们,修长的脖颈如同优美的天鹅,却莫名让人觉得悲伤。
“我和她们一样,生来就是神女。就像一株幼苗,从小就被放在一个架子里,只能按着这个架子的形状生长。”
和历代前辈跨越时空的对视,纤凝经历了无数次,她从一开始的崇敬、向往,到后面的无动于衷,现在只觉得可悲可叹、同病相怜。
“这个架子完美无缺,我没觉得不好。”
“只是,我们不许开花不许结果,若有超出了架子的枝桠,便会立马被剪掉。”
季茴大骇,不对劲,很不对劲,纤凝与她素昧平生,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僵硬地环顾四周,才惊觉不知何时,方才满殿的侍从都退出去了,还将殿门紧闭,唯余她们二人。
一声轻笑传来。
“别怕,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危。毕竟,我很欣赏你。”
“更何况,你的眼睛,和她很像。”
纤凝已回到了桌案前,对着季茴略显慌张的眼眸,眼神迷离了一瞬,似乎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只见她复又低下头去,寥寥几笔修饰了几分画中女子的眼睛,唇角慢慢上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而季茴却不禁睁大了双眼,双唇微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她看见了,纤凝鬓边的桃花缓缓绽放。
是对着画像!
她不由得走上前去,想看得更清楚些,纤凝倒也丝毫不掩饰,反而招呼她走得更近些,眼神在季茴脸上和画像上游移。
“你看,是不是很像。只不过,她的眼睛笑起来更温柔些。”
画像上的女子身着同神女殿侍从一般无二的白色宫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以想象在肃穆的神女殿应是如春风一般的存在。
“这里常年不见阳光,还好有她,她就是我的光。”
可能是看到了同故人很像的眼睛,也可能是季茴的脸上没有谴责和厌恶,这些从未与人言的禁忌往事,纤凝尽数说于了她听。
“但她也因我而死。”
“很可笑吧,我是神女,要爱苍生,却不让我爱一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季茴缓缓开口,才发现自己已浑身无力,连说句话都似要用尽全身力气。
她的两臂死死撑在桌案上,咬住舌尖,希望疼痛能让自己保持更长时间的清醒。
香!定是那香炉有问题。
纤凝扶住季茴,轻松地把她带到了案前坐下。
她弯下腰,同季茴的脸离得很近。
季茴的意识已不甚清晰,只能看见纤凝的薄唇一张一合。
“那日我的马车惊了你们,我一眼就看出,那位仙风道骨的仙长竟也有软肋。”、
“修仙之人可以爱人,我一个凡人,却无法爱嗔痴,只有恨别离。”
“世人如此卑鄙自私,作为神女,当然要重塑这世间。”
“而你,便是我们的助力......”
——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楚绥之他们回来的时候,除了院中未干的水渍,树下大片被打落的花叶,已丝毫看不出暴雨的痕迹。
经过季茴门前时,楚绥之停了一瞬,见房门紧闭,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不知为何,总感觉这位郡主对自己有些不一样了,是自己的错觉么?
他一方面不喜欢自己的心绪被他人轻易影响,一方面却又无法抗拒季茴的靠近,只得自个儿在心中时时纠结万分。
一回到房间,他便看到了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的衣衫。
快步走上前拿在手中,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外袍被展开,已被洗净,不见丝毫血污,撕裂处已被缝补好,玳瑁色的桃枝沿着裂缝蜿蜒向上,几朵粉色的桃花错落有致,别具匠心。
楚绥之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抚过这处小小的桃枝,眼里和嘴角是未察觉的笑意。
这花样,同那天她给扶光的帕子上的一样,想来是她的每样物件上都有这个。
忽地又想到什么,他眉头一紧,神情严肃了起来。
手心朝上一翻,一个小小的香囊出现在手中。
这香囊,是他某日在自己怀中发现的,就放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囊中有个小纸条,但上面的字早已看不真切。
这定不是他的东西,更何况他从没有把东西放在怀中的习惯。
他以为是小师妹的恶作剧,去问了她,她也承认了,但眼神闪烁,一看就是在扯谎。楚绥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鬼使神差把这个香囊留下了。
如今,他将香囊上的花样与外袍上的细细比对。
并不是一模一样。
香囊的绣功并不好,需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桃花的影子。可这两处桃枝的形状、方向、花朵数量、丝线颜色,全都一般无二。
一个想法在楚绥之脑中呼之欲出,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疼,但这次他打算忍着疼痛在识海里搜寻,定要找出那被他忘了的很重要的东西。
但还是被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打断。
“绥之,不好了!灵泉有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