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轩位于兰邦宫的西南角,同兰邦所有的建筑一样,占地不多但错落有致,空间利用甚是精妙,有多达六处房间,平时供勋贵大臣暂时休憩。
现下作为招待大景及飘渺山贵客的安置之处也不算失礼。
今夜月色疏朗,柔和的夜风将花瓣从树上撷下,铺至庭中各处。
婆娑的树影后,是绛雪轩东侧厢房未熄的灯火,而绮窗内焦灼的气氛却跟一墙之隔的温柔夜色大相径庭。
只见一殊色佳人挽起了袖口,露出一小截透白的藕臂,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走!得赶紧走!这鬼地方一天都不能待了!”
昭阳风风火火地忙了半天,一回头却见季茴和沈修远仍旧在桌边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心一梗,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一把将季茴正握在手中细细吹着的瓷杯夺过来重重放在桌上。
“当——”的一声,透澈的茶水溅到了桌上,以及昭阳莹润的纤纤玉手上。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还有你!就知道喝茶。”
被她狠狠剜了一眼的沈修远讪讪放下茶杯,尴尬地摸了摸高挺的鼻梁。
季茴则是不急不忙帮昭阳拭去手背上的水渍,心里想的却是,幸好自己将茶水吹凉了,不然这个女人还不得哭闹半天。
“后夏真的和我们八字不合,怎么老是要把我们大景的人给搭进去!还有兰邦,哪是什么人间仙境,问她拿棵破草,就在这狮子大开口。”
从中午开始,昭阳已是将这两个国家的人里里外外骂了个遍,手心都因为拍了太多遍桌子而红了个彻底。
“你怎么那么冷静,不会还真想答应吧?”
难得见昭阳如此情急,就连当初她自己和亲都是极平静的。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季茴还是起了逗逗她的心思。
“嗯......也不是不能考虑。”
扶摇不愿轻易拿出护心草一方面是因为它五十年一遇的稀有,另一方面则是对扶光的愧疚。
她生扶光的时候,正值皇位之争的最紧要关头,为姐妹所害,险些难产。扶光也因在产道内憋了太久,伤了脑子,御医说唯有护心草可保他与常人无异。
可就在不久前,仅剩的一株被先皇赐给了肱骨之臣续命。
若那株护心草还在,扶光就不会如同痴儿。
所以在十年前兰邦迎来又一棵护心草的时候,扶摇总觉得这是属于扶光的。
只可惜迟到的神药对于她亏欠许多的小儿子来说,已与杂草无异。
当时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季茴,完完全全是作为一个母亲,而非兰邦女帝。
“孤知你不愿,但若孤说,可以让扶光随你回大景呢?”
她行至珠窗边,目光掠过季茴来不及收起惊异神色的脸,定格在了窗外的落英缤纷。
“外界盛传,兰邦女子不会老,特别是兰邦皇室,拥有驻颜秘术。世人皆艳羡,更有不少痴人来此求不老术,只为朱颜不辞镜。”
的确,若不是扶摇久居高位所带来的气场和威压,但看外貌的话,完全不输二八年华的少女。
扶摇将略有薄茧的手伸出窗外,接住纷飞的花瓣,又微微张开手指让它们从指缝间泻下。
“多愚昧啊,不老又不是不死。更何况从来没有什么秘术,造物主给了你什么便必定会拿去什么。”
“兰邦女子多不长寿,特别是皇室女,百年来没有活过四十岁的。”
她的语气不急不徐,不悲不喜,彷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她早已接受的事实,而不是皇室秘辛。
“是不是很可笑。我兰邦女子不必以色侍人,要这不老容颜又有何用。”
“我们皇室女子,有的是才华和抱负,也不缺机遇。我们从记事起便知晓自己的命数,所以早早地便开始追逐权力,好让自己有限的一生不会虚度。”
“所以,我们的党争,比起大景和后夏,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转过身,粲然一笑,似开至荼蘼的花,艳丽又落寞:“孤从不后悔当年争了这个位子,只是始终放不下扶光。”
“孤今年,已三十有九。”
——
已是三更天,华阳城的百姓皆已酣眠。
某处房舍的屋檐上,掠过前后三道黑影,他们足尖轻点,行进神速,轻盈得如同矫健的夜猫。
“大师兄,你的情报是不是出错了?根本连鬼影都没有嘛。”
许一灵奔波了一天实在是累及,打了个哈欠。
楚绥之也停了下来,环顾四周,静谧的黑夜无任何异样,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我说啊,今儿还是先回去吧。”
见楚绥之微微点了点头,许一灵又来了力气,调转方向,似想到什么,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不知道茴茴又给我留什么好吃的了呢。”
咽口水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无比清晰,也惹得喻清欢轻笑出声。
“一灵,季姑娘马上就是兰邦的王妃了,恐怕没有心思给你做吃食,你也还是少占用她和未婚夫相处的时间吧。”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说话的时候看了好几眼楚绥之,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满意地收回视线,唇角依旧是温婉端庄的笑容。
许一灵闻言就是一个白眼,嗤之以鼻:“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躲他们床底下听到的?”
“兰邦宫人们可都在传呢,恐怕十有**。”
“他们还说茴茴怀孕了呢,这些流言都是糊弄傻子的!”
喻清欢倒是丝毫不恼,笑容都没下来一分:
“哦?可有此事?空穴来风还是有风方起浪,谁又说得清楚呢?”
“你!”
她们都没注意,楚绥之隐在黑暗中的眸子倏地幽深至极,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
——
季茴躺在拔步床上,望着顶上的床幔,一直没睡着。
扶摇那副临终托孤的神情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扶摇这是想为扶光后半生找个依靠,若是自己能照顾好扶光,这株护心草也算是用得其所。
说实话,季茴不是不心动的。
反正她这辈子也不打算嫁人,带扶光回大景,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但也只是须臾间的动摇,扶光是个活生生的人,又岂能当作交易的条件来看待呢?
那就这么走吗?和玄思的三年之约又当如何呢?
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季茴索性披上衣服起来倒杯茶喝。
“咚咚——”
叩门声将季茴吓了一跳,手中的杯子一个没拿稳就掉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那么晚了,会是谁?
季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拢紧衣服,四处摸了摸,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趁手的防身用具。
还没找着什么,明明栓好的门竟被猛地推开。
夜半而来、破门而入......
容不得多想,季茴抓起手边的茶壶就向门口掷去,随即退至窗边,想要大声呼救。
“来......”
可刚喊出半个字,她就不可置信地借着月光看清了一手接住朝自己面门而来的茶壶的黑衣人。
他为了躲避茶壶,微微侧身,半边脸映着月光,宽肩窄腰,凌厉剑眉,薄唇紧抿,眼下的泪痣轻颤,不是楚绥之又是谁?
他将茶壶放下,便急急冲季茴而来,眼眸泛着不同寻常的赤色。
刚松了口气的季茴觉得不对,但至少心里不慌,她知道眼前人绝不会伤害自己。
“楚公子,你......”
剩下的话她没问出口,因为楚绥之长臂一伸,将她紧紧圈入了怀中。
鼻尖是独属于他的清冽冰雪味。
脖颈处是他温热的暧昧气息。
扑通,扑通,分不清是她还是他的心跳声。
这样的拥抱并不是头一回,却让季茴觉得恍如隔世。不知什么时候,可能是出于肌肉的记忆,她的手臂也早就环上了他的腰。
“郡主,可有不妥?”
又是三下叩门声,宫人轻柔的问询让季茴回过神,才想起这是在兰邦,而她和楚绥之,也早已陌路。
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猛地收回抱着人家的手,想要离开这个让她贪恋的胸膛,可却怎么都挣不开。
“郡主?”
殿门口值夜的宫人是听到了从这里传出的碎瓷声和似有若无的叫喊,便过来看看有没有事。见里面似有动静,但却得不到贵客的回应,又唤了一声。
门外有人这个认知让季茴更加羞赧,只得先稳住声线,不让人听出异样:“没事,方才打碎了一个杯子,我歇下了,明儿再收拾吧。”
听到宫人离去的脚步声,季茴才惊觉自己早已出了一声冷汗,不禁又羞又恼,语气也冷了许多:“楚公子,快放开我。”
他到底是怎么了?该不会是梦游吧?还是走火入魔?
“茴茴,你又要离开我吗?”
他叫她什么?又?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让季茴忘记了挣扎,呆了半晌才干涩开口:“你......在说什么?”
男人将她放开些许,但仍环在胸前。
窗边的缝隙中漏进来几缕风,季茴感受到脖颈处有凉凉的湿意。
她终于对上了他的眼,发现了这湿意的来源。
“别哭......”她自己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和哽咽,踮起脚尖,屈起指尖,拭去楚绥之眼角氤氲的泪。
但擦着擦着,这泪却到了自己眼睛里。
到后来,她已经哭倒在了楚绥之怀里,楚绥之只得抱着她坐到床沿上,像哄小孩子入睡一般轻拍她的脊背,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哭笑不得的笑。
明明是她让自己受了委屈,怎的又要自己来哄她?
季茴好不容易消停了,但还是忍不住抽抽噎噎的,揪着楚绥之胸前早就又湿又皱不成样子的衣襟。
“你......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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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