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许一灵极力挽留,季茴还是坚持在夜深前回去,免得众人担忧。自然也是怕再多看一眼楚绥之,便会横生多一分枝节。
掖丘并无宵禁,但天寒地冻的,街上行人寥寥。
不过万家灯火内倒不乏欢声笑语,给这番寂静的冬日夜景增添了几分温馨,也让异乡人暂时忘却了漂泊之愁。
但今夜似乎并不安于宁静,一队官兵训练有素地出入各个屋舍,神情严峻,随后便传来房主害怕的小声辩白以及翻箱倒柜时将家具摆设推倒的声音。
冷眼看着官差煞有介事的搜寻,季茴蹙着眉头,冷不丁遥遥对上了良驹之上年轻士官探寻的眼神,几个眼神的交锋下他便“嘚嘚嘚”御马来到了她们二人跟前。
原来这么大阵仗是在找自己。
士官身穿甲胄,红色披风,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并未下马,只对着季茴抱拳一礼,神色倨傲:“季大人,在下是掖安营副统领罗逸风,奉贵国公主之托寻你,还请随我回宫。”
掖安营直属后夏主,负责守卫掖丘及皇宫。眼前人的确在几日前的宫宴上见过,季茴给了早在马蹄子朝她而来时就挺身挡在她身前的许一灵一个安抚的眼神,对她耳语了几句。
“这位罗大人我认得,你回去吧。”她放开许一灵,对她笑着挥挥手。
看着许一灵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广袤夜幕下,她才昂首直视罗逸风,嘴角的笑容是讥讽的弧度:“不是要带我去带玄思么?走吧。”
罗逸风在一刹那的惊愕过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略带几分慌乱的样子倒是与宫宴上玄思一进大殿时他耳根通红鬓边簪花的模样更接近一些。
季茴总算知道,玄思说她会用这张脸是怎么个用法了。
——
今日是大年三十,恰逢雪歇云散,风和日暖,掖丘城街头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人气。红灯笼、贴春联、爆竹声、叫卖声,孩童在门前堆雪人,在巷间你追我赶,一派喜气洋洋的人间烟火。
只是官差也比往日多了,若你因畏冷把脸包得严严实实,还缩手缩脚的话,定会被他们揪住询问一番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做何营生。
掖丘百姓经过一开始的恐慌、惊讶,现在竟也都能坦然应对了,还萌发了依据种种情状分析国家局势的情趣。
“最近怎么查得那么严?我光这两天受到的盘问,比我这半辈子的都多了。”
“这不是大景公主要和平王世子成亲了么,两国联姻的大事,若是城里混入了细作可就不好了。”
“说来也奇怪,怎的和亲之事如此着急?非要选在大年三十?”
“听说啊,国主病了,这是要冲喜呢。估计婚事一成,平王世子也要正式被立为皇储了。”
“国主病得很严重么?”
“好像是瘟病。”
“什么!瘟病!”
“嘘,小点儿声。所以这婚事才那么急,想快点跟大景捆绑。”
“我也听说啦,说是玄思公主一直在床前服侍呢。现在想想,还是女儿贴心啊。”
而深深宫墙中的情形也正与外面平头百姓设想的一般无二。
玄秉的寝殿内,房门紧闭,门口的内侍婢女皆以方巾蒙面。
屋内重重帷幔下的榻上,玄秉脸部、颈部、手部均可见细小红疹,他亦面色潮红,嘴唇苍白干裂。
玄思则在一旁为玄秉擦汗,定期替换汗巾降温。她只露出了那双同季茴及长公主如出一辙的美目,倒是让在病中神志恍惚的玄秉多了几丝熨帖。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玄秉费力抬眼:“酉时了吧,这礼是不是成了?”
玄思正要答话,忽闻外头一阵骚乱,美目拧起,还没发作,殿门就被一脚踹开!
原本守在门口的两位内侍顺着被踢开的殿门软软倒下,跌进殿内,已是断了气。
一双沾血的皂靴踏过门槛,是一身大红婚服持着剑的玄罡。他应该极少用剑,一副努力抓稳又唯恐剑锋伤到自己的窝囊样子,让玄思不由轻蔑一笑。
“大胆玄思!竟然谋害皇叔!”玄罡自然是有备而来,一来就剑指玄思,身后全副武装的亲卫也纷纷拔刀。
近日全城守卫森严,就连宫中侍卫也被拨出去了些许,若是玄罡和负责皇宫守卫的将领勾结,的确是有很多漏洞可以钻。
玄思冷冷看着他,新婚之夜就想坐上这个位子,他这是想双喜临门?
“混账!你这是做甚!咳咳......”玄秉支起身子,似是气极,指着玄罡的手不住颤抖。
看到一直打压控制自己的叔父真如传言所说大限将至,玄罡心中是说不出的畅快,他忍不住大笑出声:
“皇叔,你得病就是这个贱人下的毒,她还想毒死你。放心,今日我会清君侧,然后把你好好安葬,再名正言顺地继承我们玄氏江山。”
“愣着干什么,上!”玄罡得意至极,往后退了几步,“可不能让血脏了我这喜服,哈哈哈——”
“呃。”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睁大眼睛,艰难地往下看,发现自己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淙淙流出的鲜血中可见一截闪烁着嗜血光芒的剑锋。
与此同时,他的亲卫来不及慌乱,便在一阵箭雨中倒下。
利剑回撤,玄罡的身体如同方才被他结果的两名内侍般软软倒下,滴滴属于他的鲜血从剑身落下,又回到他身上,持剑的手青筋可见,骨节分明,正是一脸冷色的顾谦。
“好啊,好啊,顾卿,你救驾有功,朕......”
还未待玄秉想出该给顾谦何种嘉奖,剑光一闪,血色的剑锋又指向了他。
玄秉也不是等闲人,几番波折,耗尽了他大半精气神,却让他神思更加清明。
他眯着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素有才干但深藏不漏的年轻臣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位子果然是人人都想要,但你可想过,玄罡是寡人血亲,尚能借着个清君侧的名头被扶上大统。”
“你的话,却只能是乱臣贼子,师出无名。”
“呵,是吗?”顾谦的神色淡淡的,语气中却有种解开陈年隐秘的轻松和畅快。
“可这个位子,本来就是我的啊。”
玄秉眼中满是惊疑,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你是玄焱的儿子?还是玄矢的?”
他早就想到有这一天,所以当年坐上这个位子之后,他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儿子,都被他除了个干净,否则怎会只剩下个不成器的玄罡。
只是没想到,还有条漏网之鱼。
顾谦听着他笃定的问话,怒极反笑,恨恨道:“我是......”
只是刚起了个话头,“咻——”,一支利箭直直射入他的掌心。
“哐当——”他手中的剑落地,一队士兵鱼贯而入,将他反剪双手,一脚踢向他膝盖使其跪倒在地。
“儿臣救驾来迟——”
又是姗姗来迟,又是女儿娇语,但这次,却是乌发高束,身披甲胄,手持长弓的玄思!
怎会!
见到来人,顾谦猛地看向一直侍奉于玄秉身侧的“玄思”。
只见该女子缓缓起身,不似后夏女子身材高挑,莹白素手摘下面巾的一刹那,顾谦就认出来了,这是季茴!
那日玄思派罗逸风将季茴带走,一是为了不让季茴有机会告密,二也是为了给自己的计划加个保险,季茴见无法拒绝,便顺势与她做了个交易。
“哈哈哈,哈哈哈。”顾谦跌坐在地,似是愿赌服输,“好一个假凤虚凰。”
他多年前就有意接近玄思,后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这次原本的计划就是鼓动玄罡那个蠢货发起宫变,再来救驾让玄思赢得帝心。
他本想做那渔翁,在最后将玄思与玄秉一同除去,没想到啊没想到,玄思不仅狸猫换太子,还有一队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兵力可用。
玄思大步上前,与季茴共立玄秉左右,看着顾谦变化不定的神色,吹了吹因拉弓有所磨损的蔻丹,幽幽道:“你不会以为,只有罗逸风能为我所用吧。”
她的眼中,是属于胜利者的笑意。
帷幔撩起,身着明黄寝衣的玄秉竟下了榻径直向顾谦走去。
他步伐有力,气息平稳,全然不见先前病弱之态。
全因许一灵当日给了季茴一些他们为了治疗瘟疫配制的药丸,见到玄秉病症后,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还真的有用。
“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前半生杀戮太重,说不清自己是想赎罪还是想弥补漏洞,玄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顾谦到底是谁。
顾谦抬头,冷冷对上玄秉探究的眼神。
“呵,你可有想过,我是你的血脉?”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是大惊,面面相觑。
“不可能!”最先斩钉截铁否定的是玄秉本人。
“如何不可能!你玩弄我母亲,如今还不敢承认么!”
这句话似早就被他在心里喊了千千万万遍,此时冲着一国之君嘶吼出声毫无胆怯,余音绕梁,在殿内回荡。
“茴儿,你信朕。”玄秉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回头竟对着季茴这个外邦使臣申辩。
“当年朕是大景的质子,如履薄冰,生怕有一丝行差踏错,外加心中只有你母亲,怎会和别的女子行苟且之事。”
“在即位前,只有同你母亲的那次。”
“所以,顾谦,朕绝对不会是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