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茴作为使臣团中一员,先前并未大肆宣扬自己的身份,后夏众人见她虽是女官打扮,但是一女流之辈,只当是昭阳面前得脸些的侍女在为主人鸣不平,当即便有人对他们自己言而无信的行为置若罔闻,却先纠起她的错来。
“大胆!殿上哪有一个婢女说话的份儿!大景自诩礼仪之邦,宫中竟是这般礼数吗?”
这位官员自以为下了大景人的面子,沾沾自喜,玄秉却注意到了季茴有一个单独的案几,且就在昭阳的左手边,绝不是侍女那么简单。
但他也并未点破,只宽宥一笑,扫了眼殿上低着头躬身拱手的娇小身影,“无妨,两国结亲,我们应懂得待客之道。”
“启禀陛下,微臣乃大景伐柯司副司首季茴,亦是此次主管公主婚事的婚使。”
即使无人继续之前的话题,季茴还是不卑不亢地亮明了身份,抬起头看向座上笑意不达眼底的后夏君主,目光灼灼,没有退让半分。
先前的联姻婚书便是试探,试探在没了景南泽之后,大景是否还有所倚仗。景帝不敢拿万千百姓的命来赌,所以最后还是应了。
今日的轻视和欺侮亦是试探,试探大景是真的气数已尽还是韬光养晦暂时休整。若她们在殿上依旧任人鱼肉,恐怕一个昭阳,并不能止住后夏的野心。
所以季茴知道,在气势上,她们绝不能输。
玄秉甫一对上季茴的视线,竟还真的愣住了,眯着眼睛看了她许久,看的她虽有些心慌,但还是固执地没有低下头颅。
殿中就这样静默了几瞬,所有人都以为后夏主是在憋个大的,昭阳也为季茴捏了把汗,正要一咬牙起身摆摆公主架子,却被沈修远不动声色地按下。
“陛下,伐柯司专管大景婚嫁事宜,季大人年少有为,又乃我朝长公主之女,明月郡主,昭阳公主表妹,定是会全心全力办好公主的婚事。因此先前所问于情于理,都不算僭越。”
抬出季茴的身份是为了让后夏主不至于为难她,谁知“啪嗒”一声,玄秉手中原本把玩着的酒杯掉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溅起的酒渍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晕成一团。
随侍的侍女吓得连忙伏身告罪,后夏的臣子们也都大气都不敢出,觉得这是阴晴不定的后夏主发怒前的征兆,有几位还朝季茴他们投去了幸灾乐祸的眼神。
可他们等了半天,只等到玄秉莫名其妙的一句:“明月郡主......今年贵庚?”
声音似还特意压了压,温柔中暗含着隐隐的激动。
“回陛下,微臣刚满十六。”虽摸不着头脑,但季茴还是老老实实回了。
总不能以自己年纪太小为借口,把自己赶回去吧。
“好!甚好!”玄秉竟一下子站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大手一挥,“来人,赐座。”
他指的是离他最近的左手位,这是连他的亲侄儿玄罡都没有的待遇,殿中一片哗然,这显然于礼不合。
季茴自然僵在原地不敢上前,昭阳气得双眸都要喷火了,在座位上小声叱骂:“这糟老头子看着人模狗样的,安的是什么心,难道想老牛吃嫩草不成!”
她自己都忘了,他们这次来,就是给人家老牛送嫩草的。老牛想把这嫩草给小牛,他们还不愿意呢。
在内侍的眼神提醒下,玄秉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笑着对季茴解释:“无需拘束,我少时在大景同你母亲在皇家书苑一道念书,交情甚笃,所以见你尤为亲切。”
看他追忆过往的神情,还真是一副见到故交之女的慈祥之态。
母亲?怎从未听她提起过?
甚至在得知季茴即将随昭阳去后夏时,长公主担忧地觉都睡不着,还想着去景帝面前推了这差事,是季茴好话说尽才让长公主勉强放宽心。
但临出发前,长公主比以往更黏着季茴,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冒头,快些回来。
季茴眉头紧蹙,感觉有什么想法从自己脑中一闪而过,但灵光一现并抓不住,只剩下一小团迷雾。
眼见着来请入座的内侍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季茴无奈只得迈向那个与将她放在火上烤无异的位子。
脚尖刚动一下,殿外便传来了娇俏又爽朗的笑语声——
“儿臣来迟了,父王不会怪我吧!”
两排奴仆婢女簇拥着一位华服女子款款踏入大殿,殿外的内侍忙不迭高声传报:“公主到——”
女子发髻高耸,身姿高挑婀娜,桃花眼,柳叶眉,笑语盈盈,眼波流转间惹得席间众多后夏年轻臣子眼红脸红。
她正是玄秉与先皇后的独女——玄思。
玄思一路目不斜视,径直坐上了玄秉欲让季茴坐的位置。
内侍自然不敢阻止,玄思也浑然不觉大殿中人神色诡异,只娇娇地朝景帝说着为何来迟,发生了何趣事,倒是将席间地气愤活跃了不少。
季茴也得以回到了昭阳身边,见昭阳从上到下打量着自己,心头一股暖意涌动,朝她安慰一笑:“别担心,我没事。”
“我可没担心你。”昭阳嘴上仍旧不饶人:“你要是被糟老头子留下来,我还多个伴儿呢。”
“不过,你没发现......”她又神神秘秘地靠过来,朝正笑得花枝乱颤的玄思努了努下巴,“后夏的公主跟你长得很像么?”
“是么?”
季茴朝玄思看去,体型上对方比她高了一头的样子。相貌上嘛,说实话,如今的镜子清晰度并不高,她都快忘了自己到底长什么样了。再加上每个人镜中看到的自己与他人眼中的自己本就有差异,看不出谁像自己也是正常。
“是啊,我看足有七分像。不过放心,她是鹰钩鼻,皮肤也没你白,还是你更好看些。”
“那真是谢谢夸奖了。”
“不用谢,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
和昭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聊天,倒似回到了南王府院中的枇杷树下。只可惜......
季茴陡然亮起的眼神黯了下去,仰头又缓缓饮下一杯后夏的烈酒,余光瞥见一后夏官员离席,眸中一道冷芒闪过。
——
顾方池在殿外的回廊内见到季茴负手而立的背影,便知道对方是在等他。
他从殿中出来时便早已料到,在离季茴三步的地方停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声音不似在大景时温润如春风,就如卸下了伪装的本人,锋芒毕露:“许久不见,郡主可好?”
“再好也比不上顾大人,重活一世不仅没喝孟婆汤,还摇身一变成了后夏重臣,这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季茴转过身,细细端详着顾方池,不,应该说是顾谦,后夏的皇城副指挥使,依旧当得上是面如冠玉,没有任何伤痕,只多了些青黑胡茬。
她不由得上前一步,见四下无人,咬牙恨恨问道:“你的身份是假的,那场大火里的尸体也是假的,那巧巧呢?你把他藏在了哪里?”
季茴的眼中是希冀的光芒,顾谦似透过她炯炯的眼看到了那个爱笑的姑娘,不似他的笑是为了伪装,是为了迷惑,她的笑全是发自内心。
“我问你,巧巧呢!”季茴又上前一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化不开的浓墨。
“郡主还惦记着她?她可是要帮我杀你呢。”
眼见季茴的怒气愈发抑制不住,不知为何,顾谦倏地笑了,如他在大景时一般无二,只不过眼神空洞:
“死了。她的尸体是真的。”
“这个女人真的很蠢,为了证明没有出卖我,以死自证。”
“啪——”顾谦的头偏向了一边,虚假的笑意还挂在唇角,白皙的左脸上显现出鲜红的掌印。
这一巴掌用尽了季茴的全力,她尽力控制被震得发麻的右手不抖得太厉害,眼眶湿润,只希望自己的字字句句能变成淬了毒的利箭,将这个男人美玉般皮囊下的那颗黑心来个千疮百孔,如果他有心的话。
“我多希望这巴掌是替巧巧打的,但我这个妹妹不争气,宁死也不出卖你分毫,又怎会舍得打你。所以,我替柳司首打你,她失去了一个女儿,你得受着。”
不愧是在大景伪装了那么久的细作,顾谦丝毫不见愠怒,眼中毫无波澜,只轻笑一声,“郡主有闲工夫在这里替别人出气,倒不如担忧担忧自己。”
他靠近季茴耳边,听不出是提醒还是误导:“玄思公主想要的,可不只是你的座席。”
——
掖丘作为后夏都城,已属全国最繁华之地,但比起大景还是差得多。特别是如今冰天雪地,街上的摊贩比之往常又少了许多。
季茴正处于掖丘最大酒楼的二层,耳旁是大堂中的丝竹舞乐及推杯换盏声,可她没顾上欣赏这异域风光,此次和亲远比想象中的复杂。
后夏主玄秉是不受宠的庶出,所以才被仍在大景当质子,可他回到后夏没多久就成了皇储,可见其心机深沉。
而那天见到的玄思竟然是他唯一的女儿,储君空悬,未免动摇国本,所以皆传他有意将侄儿玄罡过继到自己名下。
玄罡的父亲是玄秉唯一活下来的兄弟,但在玄罡幼年时就落水而亡,这里面很难说没有玄秉的手笔。
因此玄罡被接到宫中长大,众人皆知玄秉对这个侄儿甚是疼爱。所以,若他是未来储君,那让昭阳与他成婚也是在给这个侄儿铺路。
不过,之前顾谦到大景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又为什么要提醒自己提防玄思?
很多事情都碎成一片一片,只插一根线将他们串起来。
季茴气闷地朝窗外看去,竟见一抹白色身影从街角掠过,像极了......楚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