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茴话音未落,在院内角落低头洒扫的小厮中便有两三人扔下手中活计,眨眼间便飞身到了巧巧身后,将她双手反剪,使其双膝跪地的同时还卸了她的下颚。
伐柯司众女官都被这一出吓着了,纷纷惊叫着抱作一团,神魂未定时才恍觉今日院内小厮的数量比以往多了些。
巧巧此时眼眶里被痛出了泪花,她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不可思议地看向季茴,冲着她摇头呐喊,却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啊啊声。
见季茴沉默不语,她又挣扎着向前,朝柳英显露出求救的神情。
巧巧是柳英从人贩子手上买来一手抚养大的,虽没有母女的名分却有着不输母女的情分。柳英眼看平日里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此时形容狼狈,自然心下不忍,早就坐不住了,走到巧巧面前,伸出手去想要扶她起来,但想起季茴和她先前通过的气,又收回手,脸上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失望。
她看看身侧的季茴,指着巧巧的手颤颤巍巍,身子也站不太稳,“巧巧,你当真是出卖季茴的内鬼?我要你对着这么多年的情分发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费多大艰辛都会保你。”
这几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口,满含悲痛的双眼一瞬不眨地紧盯着巧巧,不愿意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不知怎的,巧巧安静了下来,瘫倒在地,垂下眼眸,放弃了挣扎。柳英见状也明白了,彷佛精气神被一下子抽走般整个人泄了气,往回踉跄后退几步跌落在椅子上,阖着眼,肉眼可见得苍老了许多。
——
大理寺地牢。
这里虽是关押还未定罪的初审犯人的地方,但也是常年不见光亮,墙上一盏盏长明的烛台好似黑夜里的荧荧鬼火,摇曳的烛影在各个角落肆意跳动。
季茴从艳阳高照的门口一步步走入这幽暗狭小的地下,脚下是被难以分辨的液体浸湿的地石,空气中是令人作呕的味道,两边的牢笼里是一张张形容枯槁了无生气的脸。
狱卒将她带至一处勉强称得上整洁的牢房前,便行礼告退了。
巧巧靠着墙根,抱着双膝,木然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她已在这里待了一夜,仍穿着那身鸦青色官服,但在昨日的拉扯间,早就衣衫不整,发髻散乱。
她察觉到季茴的到来,并无惊讶,彷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朝她投去甜美纯真的笑脸:“你来啦。”
季茴昨夜几乎没怎么睡,巧巧是她空降伐柯司时第一个向她释放善意的人,是主动帮她分担各种司务的人,也是......她在司中最亲近的人。
所以她等不到巧巧被提审,只想来当面问她一句。
“为何......要帮着别人......杀我。”
巧巧似乎早料到季茴的问题,歉然一笑,干裂的嘴唇更显苍白:“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杀你,甚至......还把你当姐姐看。只是,他的命令我拒绝不了。”
“他是谁?他给你下毒了吗?只要你把后面的人招出来,我会想办法救你。”这是季茴一路上想到的最好结果。
巧巧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自嘲地低头笑了很久,再抬起头时眼眶里是不知笑出来还是哭出来的泪水,“抱歉,我不想说。他也从来没有逼迫过我,是我想为他做点什么。”
“你......”季茴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可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对,我想我爱上他了,哪怕知道他接近我别有用心,哪怕知道他在利用我,哪怕知道他非善类,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剖开我的心给他瞧瞧。你懂的吧,那种飞蛾扑火无法自制的感觉。只不过,你爱上的是圣人,而我爱上的,是恶鬼,所以便跟着他一步步下到了无边地狱。”
巧巧说完,不好意思地一哂,低声道:“这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的。没想到最后竟是在这种地方。”
“为了一个假情假意的男人,伤害与你情同母女的司首,抛下我们这些姐妹,最后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季茴不明白,巧巧从小就在司里,不知见过了多少薄情郎和负心汉,怎会昏头至此。
“自然不值得。”巧巧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水,小声地吸吸鼻子,她知道,自己早就没了冲着季茴流泪撒娇的资格。
“但我的心,早就不受我控制了。”
季茴仍不想放弃巧巧,打算给她最后一次机会:“真的不说他是谁?你不说我们还是会查到的,你信吗?”
“我信,你在我心里一直无所不能。”巧巧知道季茴是好意,但她还是想最后为那人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几个时辰也好。
“对了,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是我的呢?”巧巧换上一副兴致勃勃的好奇神情,让季茴想起了平日里她缠着自己问东问西的样子。
“你知道的,我的习惯是会在册子上记下五日内的行程安排。我毫发无损地回来,躲在暗处想要我命的那个人必然会择机再次行动,内鬼也必然会来偷翻我的册子打探行程。所以,我在册子上抹了磷粉。”
“昨日天色昏暗,只有你一人手上有隐隐白光,而你恰巧又是知道我那日会去青云庵的几人之一。更何况,你前些日子跟我确认了好几回,问我楚绥之是不是短期内都回不来。”
巧巧看着自己的指尖,果然有微不可见的粉末,好像是了却了什么遗憾,话语中带着满足:“原来是这样啊。不愧是你。”
季茴的手在广袖里紧紧握了许久,看着巧巧恬静的娇憨容颜,最终还是无奈甩袖离开:“你......自己珍重。”
巧巧在季茴转身后又突然开口,“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他跟我说你死了,伐柯司就会被取缔,我自由后,改头换姓便能嫁给他了。哈,多可笑,我爱他至此,但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好骗的蠢女人罢了。”
“据我观察,他杀你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背后还有人在催着他。”
“我只能说这么多,往后司首......就拜托你了。”
——
走出地牢时,周遭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季茴刚刚适应黑暗的双眼只觉得哪里都是白茫茫一片,不由伸出手掌遮挡此时显得过于刺眼的日光。
她低头看着脚尖,却发现一双皂靴的主人停在自己跟前,恼人的阳光也被其遮挡。鼻尖萦绕着的,是冷冽的冰雪气息,她一刻不曾犹疑就投入身前之人的怀抱,把头埋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中。
“你怎么才回来啊。”似抱怨似娇嗔,带着浓浓的鼻音。她不想哭的,可不知怎么一到他面前就变得矫情起来。
楚绥之也紧紧回抱住季茴,不住地低声认错讨饶。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看着季茴脸上那条淡淡的伤痕,楚绥之眸中暗色翻涌,用拇指指腹小心翼翼地拂过,伤痕便瞬时不见了。
但他的脸色还是不好看,把渊鸣给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本想着最好永远用不上的。
他在千里之外感应到渊鸣之力的时候,怎一个惊慌了得,向师叔传音得知她无碍还是抓紧安顿好一切就快马加鞭回来了。
“对不起。”楚绥之不知道歉了多少回,回回神情郑重言语诚恳,“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置于险境了。”
季茴看他那么在意,反倒不好意思了,最后还得哄着他半天才让他凝重的神色恢复了几分。
“对了,一灵怎么样了,找到言墨了吗?”季茴紧张地等着楚绥之的回答,她近期真的不想再看到身边美好的女孩子受伤了。
“自然,第五天就追上了。我的追踪术,习得甚好。”
“我们之之好厉害呀!”季茴捧场地贡献了自己的星星眼,“所以他们讲清楚了?一灵回去休息了?她还好吧?”
“没有。”
“嗯?什么没有?”
“小师妹没有回来。她非要跟着言墨,我便随她去了。”
季茴吓得直接跳起:“什么!你把她一个人留下了!这怎么可以!”
看着她炸毛的样子,楚绥之笑着捏捏她的手心:“别担心,言墨虽然嘴上对小师妹不假辞色,但内心还是在乎她的,不然怎么会明明被我们发现了,还容忍小师妹跟了几天。既没有刀剑相向,也没有立时遁走。我想,这就是你说的嘴硬心软吧。”
季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希望言墨不要让他们失望啊。
“你可以啊现在,都能看出来别人是嘴硬心软了。”
“是茴茴教的好。”
“看你这么会说话,今儿正好是小舅舅向苏姐姐下聘的日子,就带你一起去开开眼吧。”
阳光下,二人相携的背影越走越远,他们的前路彷佛漫漫又灿灿。
翌日,季茴休沐,她一起来就看到青果双眼发亮的表情。
“怎么了这是?又有什么好玩的八卦了?”她接过青果递来的洗脸巾,随口问道。
“我不说,您自个儿去前厅看看就知道了。”青果一脸的我知道但我不说的得瑟表情。
嘿,还玩起神秘来了。
季茴其实没多想知道,只不过反正要去前厅用早膳,结果还没到呢就远远看见众多婢女小厮都扒在门洞口踮起脚张望。
他们见季茴来了都低头退开了些许,季茴莫名其妙地跨进去,如往常一般给爹爹娘亲问安,谁知长公主朝她投来揶揄的眼神,季文元却一改往日温煦神色,只朝她僵硬地点点头,铁青着脸面色不虞。
季茴终于朝着众人视线汇集处看去,这一看,差点闪瞎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