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山位于京都城外十几里,山里的青云庵并不是大景规模最大的庵堂,也不是最负盛名的,所以平时来此的香客并不多。
季茴一个活了两次的人,来此自然不是为了在佛前求个看不见影子的来生,而是接了个柳英派的闲差。
第一届的相看会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开了窍的景南泽在最后一期的第二天就向景帝求了赐婚,景帝生怕他反悔似的,不仅大笔一挥写下了赐婚的圣旨,还将他们的婚期定在半个月后。
昭阳和沈修远近来也是如胶似漆,公主府的面首被一一遣散。只不过婚事未定,因为昭阳还在磨景帝,想成为本朝第一位出嫁至别人家的公主,这样沈修远便能继续从政,施展抱负。
有了这些有目共睹的硕果,京都乃至全国掀起了一阵“自由恋爱”、“先了解后恋爱”、“先爱后婚”的风潮,第二届相看会再也不用景帝出马拉壮丁了,反而报名的人从伐柯司一路排到了城门外。
季茴这些日子就在和司中姐妹紧锣密鼓地筛出合适的人选,第一届为了打响名头,参与者不是有官职在身就是出身显贵,这次还得多些平民百姓,才能把季茴和伐柯司想要宣扬的理念真正下沉。
可能是她的工作狂属性吓到了柳英,怕陈太后和长公主那边不太好交代,便硬生生把她从堆成山的名册中扒拉了出来,让她上山看望伐柯司的元老,也是“三年不得婚嫁”铁律的来源——为了自证清白毅然出家的方红玉。
季茴和方红玉,也是现在的□□师太相对而坐,两人之间的八仙桌虽陈旧但不染尘埃,放着两只大景民间最常用的白瓷茶杯,杯中是最粗简不过的茶水。
□□年近四十,一身海清已洗得发白。常年与青灯古佛为伴,容貌自然也不如季茴常见的那些贵妇人保养得宜。脸上已有了许多条深浅不一的皱纹,只能依稀窥见年轻时的霞姿月韵,她缓缓转动着佛珠的手上也满是红肿疮痕。
但见到她的第一眼,季茴就被她眉宇间的超脱坦然和沉静坚定的眼神所吸引,先前在马车里打的腹稿此时不知怎的也说不出口,只得用上最没新意的开头——“方保山近来可好?”
□□看出了季茴的局促,微微一哂:“季大人还是唤贫尼□□吧。”
“是我疏忽了。□□师太,司里的姐妹都很牵挂您,所以派我来看看您这边是否有什么需要?”
这是实话,在伐柯司的历史上,有两位女子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位是朝宗皇后,另一位就是出家前的方红玉。
□□看着季茴沉重的神情,笑了笑,示意季茴用茶,言语间也亲近了不少,“贫尼跟柳司首说过好几回,不用老是来看我。毕竟你们回回来人都苦着一张脸,好似我是你们的债主。”
季茴被说中心事,不太好意思地低头轻语:“师太说笑了。不过,我们的确觉得对不起您,毕竟您是因为伐柯司才......”
□□轻轻摇头,回想起往事,神情并无多感慨:“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当年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世道对女子苛刻,当年我纵使解释千句万句\'对那位公子无意\',只要那位公子说上一句‘是她勾引在先’ ,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这短短一句能决伐柯司存亡,定众多孤女生死。所以我只不过是选择将命运的帆握在自己手里,算不得牺牲。”
“伐柯司没有中道崩殂,甚至光芒日甚,我很欢喜。我本非京城人氏,家乡糟了大水逃到这里,是朝宗皇后为我们提供遮风避雨之处,传授安身立命之术。不过是后半身换了个安稳的居所,就能换来伐柯司不毁于人言,换来朝宗皇后的心血薪火相传。这是事业,是使命,当年的方红玉从未后悔。”
一直阴沉沉的天终是又落下了未尽的雨,山道上的人烟更是绝迹,季茴在回程的马车中,耳畔是细雨落在马车上的沙沙声,心中却仍在回味□□说的一番话。
她从来不是志向远大的人,当初入伐柯司也只是为了避开原主的人生轨迹。但她心里清楚,哪怕最终还是嫁给了穆安宸,总是会有人给她兜底。
可进了伐柯司,读了朝宗皇后的司训,看了那么多普通人的爱恨情仇,如今又听了□□的一席话,她恍惚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发芽长成,破土而出。
自由!
对!就是自由!这是她冥冥中一直想争取,并且在争取的东西。
当然,不论在哪个时期的制度下,都没有人可以拥有全然的自由。哪怕在现代,男女的自由也都不对等。可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自由比之男子少了太多。她现在没有能力让女子实现入仕为官的自由,但她觉得自己能让更多没有人兜底的女孩子知道,她们有权自由地选择爱谁,选择爱或者不爱。
若是自由爱恋能在大景成为常态,娶妻生子不再只是为了完成繁衍任务,下一代的女孩子是不是就能得到多一点的爱。这样一代又一代,女子的路又会不会不再这么艰难呢?
“嘎——”一声木条断裂之声传来,下一瞬马车的速度急剧降了下来,车厢也朝一边倾斜,季茴和青果一时坐不稳撞到了车厢侧壁。
车厢外传来车夫焦急地问询:“大人,没事儿吧?车轮不知怎么回事儿,竟硬生生从中间断......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声闷哼后传来人体倒地的声音。季茴大觉不妙,同时一只箭矢从车窗中飞速射入,将将擦过季茴的脸颊死死钉在了另一边的车厢上!
“小......小姐!”青果早已被吓得无法动弹,但还是哆哆嗦嗦地爬向季茴,检查她脸上的那道血痕。
季茴紧紧搂住青果,尽量蜷缩在车厢角落。
“郡主,呆在里面别出来。这帮人有备而来。”是景帝派给她的暗卫。
暗卫话音未落,马车外便传来了兵刃相交的打斗声。季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个人在马车外抵挡射向她们的箭雨,一个人在稍远处与对方缠斗。
暗卫早就放出了花火请求援兵,但远水解不了近火,敌众我寡,终于还是让他们离马车越来越近。
蓦地马车帘子被一剑挑开,寒光一闪便朝季茴心口刺来。青果不知哪来的爆发力,一下从季茴怀中挣开来,张开双臂眼睛一闭就挡在她身前。
“扑哧——”是利器进入身体的声音。
“砰——”是倒地的声音。
可意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青果颤颤睁开早已溢出泪花的双眼,才发现倒下的不是她,是进入马车的刺客!
她脸颊边是季茴伸出去还未收回的手,小臂上绑着的就是刚才击杀刺客的袖箭!
“呜呜......小姐,吓死我了......你太厉害了呜呜呜。”青果终于放心地哭了出来,转身抱住季茴。
季茴也是深深松了口气,甩了甩被震得发麻得手臂,呼,幸好怕死如我,搞了个这个玩意儿。
她嘴角的笑容还没勾起,就又是剧烈的震颤感和木裂之声,下一瞬车厢的顶盖与四壁应声而飞。
这时季茴才看到,荒凉的山腰上,竟有十数位黑衣人。暗卫纵然功夫了得,但只击毙三四位黑衣人,此时正一对一与人缠斗,看得出来也已是强弩之末。
看着四面八方的剑锋朝自己而来,季茴忙继续发出袖箭,但暗器在明,于她便也没了助力。
她急剧睁大的瞳孔中倒映出越来越近的利剑,浑身都动弹不得。
此时谁都没注意到,她脸上那条细细的血痕凝结成一颗血珠滴下,却在离开光洁如玉的脸颊后并未垂直下落,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一直吸到了......发簪上。
那是楚绥之送她的白玉桃花簪!
只见血珠入玉即消,发簪上栩栩如生的几朵桃花霎时绽放出血色光辉,晃得刺客们睁不开眼。
待他们睁眼再看,只见这光晕已将季茴主仆二人完全笼罩。他们顿时不敢上前,互相交换眼神,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愣着干什么,杀!”缠住暗卫的一人命令他们,语气果决。
围着季茴的刺客中有一人闻言即眼中又激起杀气,举剑便刺向季茴。剑锋到达血色光罩后立马被弹开去,刺客也瘫倒在地。众人上前一看,已无鼻息,他的胸口有个贯穿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血。
而这正是他方才瞄准季茴的位置!
刺客们吓了一跳,但有一人不信邪,他使的是刀,朝着季茴拦腰砍去。在刀刃砍到光罩的那一刻,他也从腰部被分成了两截。
季茴冷眼看着大惊失色不敢继续上前的黑衣人,安抚着青果,自己的体温也回来了几分。
真的是......明明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的是自己啊,怎么老是倒过来。
方才发号施令的刺客头目终于解决了两位暗卫,但也伤得不轻,身形踉跄地来到这边,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和保护季茴的光罩,思索了几瞬,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等着吧,这个保护罩在逐渐减弱。”
季茴猛地抬头,再也无法维持方才的云淡风轻。
糟了,他们也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