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墨是准时来到蕖河边赴约的。六月初的芙蕖正迎来它的第一次花期,一簇簇盛放的葩儿蜿蜒迤逦,随着泛着磷光的水波摇曳生姿,为京中夏日一大胜景。
但他还是从很远的地方就一眼瞧见了墨发黄裙的许一灵。
她正蹲在河边,嫩生生的葱白小手略显忙乱地将水灯一盏盏小心放入河中,柔和的烛火照映着她朦胧的侧颜,依稀可见小小的标志性的梨涡。
很少见她这么专注又认真的样子,言墨停下了往前的脚步,亦没有开口,只广袖翻飞,将探萤收入其中。
荧荧绿点徐徐飞来时,似心有所感,许一灵也忽地回头,她本就爱笑,此时看到一直等的人,明媚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梨涡亦让人越陷越深,弯弯的明亮眸子里映着她一手排布的璀璨星河。
她手下动作加快,见着最后一盏水灯悠悠驶向芙蕖盛开处,便拍手起身,拎起精挑细选的有着繁复花边的裙摆朝伫立在原地的言墨跑去,扑向他带着晚风潮湿气息的怀抱。
如飞鸟入林,池鱼归海。
言墨感到许一灵细细的双臂紧紧地环着自己,小脸贴着自己的胸膛,自己只能看见她的头顶,不再是以往简单的束发或简单半挽,而是梳了大景盛行的发髻,簪戴的珠钗在月光下晶莹闪烁。
她的声音透过胸膛传来,小小声,似淬了蜜一般:“我好想你呀。”
言墨的眼底从方才开始就如墨一般看不真切,此时又似夹杂着几分挣扎,一直垂落在旁的双手将动未动,终还是败下阵来,环上了许一灵单薄的脊背。
许一灵在他怀中偷乐了半晌,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终于舍得与言墨拉开些许距离,在这件还没熟悉的新衣中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是她最喜欢的鹅黄色,上面绣着的花样歪歪扭扭,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两只不知什么品种的鸟儿并排立在一根斜出的枝头上。
她双手捧着缓缓抬手递到言墨眼前,像捧着自己刚剖出来的真心。
“茴姐姐说,这里的女子若是遇上喜欢的男子,就会给对方香囊,里面写着自己的姓名。”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眼睫扑闪,话中带上了少见的羞意:“你要不要......打开看看?”
言墨仍不发一言,修长的手指接过香囊的时候触到了许一灵的掌心,让她如被一根羽毛挠了一般脸颊微红。
她期待地看着言墨,可言墨并没顺势解开香囊的抽带,而是攥在手心,力度大到香囊都皱在了一起。
许一灵很是不解,毕竟是自己花很长时间绣的,免不了心疼,正要向往常一般假装生气等对方来哄,却听见言墨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语气笃定,但没有感情:“这里面是我师妹的名字,不是你的。”
许一灵愣了一瞬后就反应过来了,如被一盆冰水浇下。她眼眸睁大,里头光辉褪去,只倒映出言墨不苟言笑的冷峻容颜,口唇微张,往日如黄鹂一般的小嘴此时吐不出一个字。她想到以前只要自己笑着撒娇,他就会无有不依,但现在嘴角却不受她控制。
她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不了,说不出,想不通。
她的反应在言墨预料之中,他露出了今晚唯一一个笑容,但勾起的唇角在许一灵看来更像是尖锐的冰刃,让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同时被刺得生疼。
“果然,我的师妹被你夺舍了吧。”言墨将香囊攥得更紧了,手背上青筋凸显。
“你鸠占鹊巢,顶着我师妹的皮子将我们所有人都玩弄得团团转。这些日子,我只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些事情才对你虚与委蛇,我只喜欢真正的师妹,才不是你这个冒牌货。”
许一灵只觉他在眼里越来越模糊,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无力地跌坐在地,还是固执地望着他,哪怕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小偷和骗子。
言墨转过身去,不再看许一灵,手用力一抛将香囊扔入河中,看着它在水面上晃啊晃漂了一会儿才缓缓沉下,直到泛起的最后一丝涟漪也了无踪迹。
“我不杀你,只因这是我师妹的身体。”这是他施舍给许一灵的最后一句话。
——
季茴看着眼前紧紧抱住自己缩在床角的许一灵,只能握住她的手,表明自己还在她身边。
她想安慰的,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地感同身受。很多时候,时间才是最好的良药,它是那么慈悲,总是往苦里掺水,在甜里加糖。
许一灵此时眼睛红红的,眼皮已疲惫地耷拉下来少许,不复往日神采。她松开一直抱着双膝的手,紧握的右手松开,是她从水里找了许久才找回的香囊,此时已被她的体温烘得半干。
她似是要完成言墨没有完成的动作,解开系带,掏出用花香熏了多日的纸笺,因湿透过一回,虽因为品质上佳未变成碎屑,但还是结成了一团。
许一灵执拗地掰开这一团,抽噎着喃喃低语,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他怎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他都还没看到......我真正的名字。”
闻言,季茴只觉浑身震颤,许一灵竟然......要将自己最大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言墨!这是......她都没打算告诉楚绥之的事情啊。
许一灵掰了许久却都分不开已结成硬块的纸条,又不忍撕碎,似是情绪到了临界口,将纸团朝床角狠狠一摔,不再像之前无声流泪,而是干脆嚎啕大哭:“知道我是假的还对我那么好,你才是骗子!大骗子!”
季茴忙抱住她,轻拍她瑟瑟发抖的背脊,又倾过去身子捞回纸团,小心翼翼地徐徐展开。
等她成功的时候,许一灵已经哭过一阵了,正像只受伤的小兽躲在角落舔舐伤口般闭眼靠在季茴怀里。
季茴看着纸条上糊成一团难以辨认的字蹙着眉看了半天,不确定地问许一灵:“一灵,你真正的名字是?”
“许依依。”许一灵的嗓音已经沙哑到丝毫不像她了。
“哪个一?”不知为何,季茴的嗓音里带着急切和......期待。
“小鸟依人的依,怎么了?”
许一灵吸着鼻子疑惑抬头,却对上了季茴亮的吓人的眸子,吓了一跳。
“你快看!”季茴兴奋递过手中脆弱不堪的纸条,“上面的字虽然糊了,也像是你的笔迹,但第二个字的笔画很少,肯定不是小鸟依人的依,更像是一二三四的一。”
“也就是,许一灵的一!”
许一灵想了很久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呐呐开口,“你是说......这上面写的三个字是许一灵。”
她又一把抓过香囊和纸条,端详许久,吹了一口气,它们竟变成了一片落叶。她瞬时又哭又笑:“这不是我的香囊!是他使的障眼法!”
“所以他带走了你送他的香囊。虽然不知道是何用意,但一灵,里面可能另有隐情。”
季茴看着许一灵重新焕发光彩的脸颊,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会干涉别人的决定,但有些人,有些时刻,会需要一些外在力量,哪怕是一句无心的话,也能给他们勇气踏上一直想走的那条路。
——
刚下过一阵雨,玳瑁山的盘山小路上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洼,一辆马车驶过,伴随着“嗒嗒嗒”马蹄声的,是被溅起的泥色水点。
这辆马车无甚特别,但若细看便能发现木色的车厢上刻有一个不起眼的“伐”字印章,正是伐柯司的标识。
车厢内,青果趴在窗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一路上雨后的清明山色,季茴也托着腮撑在窗口,但眼神并没有聚焦在某一处,而是在放空。
算算已是楚绥之和许一灵离开的第六天了。
那晚许一灵在经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又峰回路转后,终于不堪重负地睡下,打算第二天就去找言墨问个明白。
可翌日一早,被季茴派去找言墨聊聊的楚绥之便到公主府来找她们,带来了言墨走了的消息。
据说昨晚楚绥之刚回到应天殿,便被李釉白叫去,神情凝重地告诉他,言墨已经毁去师门玉简。师门玉简既是同门中人的通信工具,更是他们的身份标识,自行毁去,与判门无异。
季茴和许一灵听闻后都先是一惊,后又交换了互相确认的眼神。这一段在原著中也有,言墨因爱而不得而生恨,转而投向魔道成为魔修。但这是很后面的情节,没想到现在......虽然时间线全乱了,但一切都又在原来的路线上行进。
许一灵只怔愣了一会儿,便在楚绥之面前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她要去找言墨,不管他是正是邪,成仙还是入魔,有些事情,她要当面问他。
这次她的坚持,让楚绥之也没办法。季茴担心许一灵孤身上路有危险,毕竟也不知道她的女主光环还在不在,便让楚绥之送她去,把她送到言墨身边。
“小姐,我们到了!”青果脆生生的叫声让季茴回过神来,掀开车帘,眼见是一座有岁月痕迹但干净整洁的庙宇,门口上书“青云庵”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