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渔没理她,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却渐渐浮现出复杂神情,实在不算好看。
幸好手机及时响起。
“那个,你手机响了。”
寿檀见他迟迟没动静,机舱内机械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着。她本不愿再跟孟渔说话,但被盯得不舒服,只好开口。
“喂,你说。”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孟渔眉头便愈发紧锁,像是没李寿檀这号人似的,接起电话从她身边走过。
遥遥只听到他冷静地声音吩咐道:“立刻去查清楚谁现在还有胆子帮他出头......我这位好二叔真是心疼我......看来把他发配到美洲也还是没给到他足够的教训。”
擦肩而过之际,他带起一阵清冽的男香香气。是从头到尾的矜贵潇洒,但因他口中吐出的桀骜话语反而只会让人心生恐惧,愈发没了温度。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再看寿檀一眼。
饶是好脾气如寿檀也是难得动了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高高在上、惹人厌烦的人呢?
*
现在的京市正是深秋。
车内,寿檀身上只穿着材质单薄的卡其色衬衫,可仍旧感觉自己燥热得能滴下汗来,仿佛整个人都还没从东非潮湿闷热的雨季走出来。
她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胡乱地把袖子挽上去。车子已经驶入京市老城区的一条不算新的辅道,道旁种满了粗壮的百年银杏树。
老城区里车流渐多,车轮压过金黄色的落叶时发出的吱呀声都足够让焦躁的寿檀心神不宁。
“叮咚”手机响了一声。
是赵梧的特别提醒音。
寿檀松了口气,寻找着时机点开消息。
一撇眼的功夫,一张照片已经映入眼帘。
照片的背景是赵梧的卧室,而卧室中央的床上正躺着裸着上身陷入酣睡的赵梧。
床边散落着无数酒瓶,看来他昨晚过的很滋润,身体好的不得了。
而他的怀里正搂着一个睁开眼睛盯着镜头微笑、同样赤\裸的女人。看自拍角度,这照片就是她的手笔。
寿檀呼吸一滞,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赵梧的电话打了进来。
驾驶模式自动接听了电话。
很快,一个陌生的娇媚女声从音响里扩散出来,开始在车内360度立体播放。
“怎么刚醒了又来......看你猴急的样子,跟没开过荤似的,少装。”
赵梧的声音在音响里听起来很陌生,他兴奋道。
“我真没骗你,我那个女朋友怎么能跟你比?”
“你们在床上不和谐吗?”
“这么多年了,我都懒得碰她。”
语气里有种精虫上脑后的急迫,腻在寿檀的耳朵里,令人作呕。
女人娇笑声响起。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赶紧把她给甩了。”
赵梧气喘着:“别着急啊宝。她这个人挺可怜的,家庭也不幸福......就算要分,我也得找个机会好好跟她......”
“那你还是爱她!”
“这么多年了,养条狗都有感情呢。好了好了,让我摸摸,我都答应你。等她从非洲回来,我立马跟她说?好不好,来,亲一个......”
窒息感宛如潮水整个淹没了寿檀的口鼻,寿檀只感觉听到了一阵嗡鸣声,眼前闪过无数黑白雪花。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忽然,斜前方有一辆黑车变道加塞......
“碰——"的一声巨响。
她追尾了。
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李寿檀整个人一晃。方向盘直接磕在她的胸前,痛得她一口气死活提不上来。
与此同时,电话里的赵梧也像是忽然发现了有电话的存在,他急躁地对女人说:“谢桥!你背着我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谢桥仍旧笑嘻嘻的,并不怕他:“不好吗?你这个人太墨迹,我不过是帮帮你呀,亲爱的。”
赵梧急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可落在寿檀的耳朵里却好像隔了千万里,听不真切。
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循环播放。
——好消息:男友没发烧。
——坏消息:是发骚了。
与此同时,在寿檀没有察觉的地方,前方的那辆黑色豪车的后座车窗摇了下来,露出孟渔的一双鹰眼。
而那双眼已然恢复冷静。眼睫垂落的阴影之下,一双黑瞳炯然地盯着后车驾驶座上仓皇的女人。
像是翱翔在高空锁定了猎物的鹰隼,已然张开锋利的勾爪。
*
金黄挺拔的银杏树下,两辆车齐齐打着双闪。
寿檀从车上下来时,电话还在催命似地打进来。
“孟先生,好像被吓傻了。”
刚下车,就听到前车司机说出如上话语。寿檀眉头微皱,正要说话却在看清来人后顿住。
这不就是在飞机上耽误她下机的什么孟先生吗?
而车上的男人已经开口了。
“又见面了,李......小姐。看来这次足够快,没有让你忘记我。”
孟渔讥讽其人来有一套,语气越讽刺乖张,面上就越气定神闲波澜不惊,这副万事看不上的神情配合他的毒舌更是伤害加倍,气死人不偿命。
寿檀忍了又忍,扯出一丝笑来。
“不好意思......”
“孟渔。”
“好的,不好意思孟先生。我已经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了,您放心,定损后该多少赔偿就多少。您看这方案可行吗?”
“保险公司?”孟渔勾起嘴角,看看后车,“你的保险已经赔不了吧?”
寿檀闻言去看他的车标——
一对大翅膀,中间画个八。
......两眼一黑。
真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可寿檀厌恶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有气梗在心上愈发不肯跟他这种嘴脸的资本家低头。
车里的孟渔只随意坐着,但他随意的恰到好处,反而多了一丝寻常人难有的傲慢。哪怕此刻需要仰头看她,反而把寿檀衬托的愈发窘迫。
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是如何穿过她卷曲的头发,划过她的眉眼,最后久久停留在她扯开领口下的锁骨上,宛如钉子般将她钉在他的视野里无法移动。
“所以呢?超出保险就我直接赔付好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寿檀语气不善,她的语速极快,连珠炮似地呛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像是掏不出钱的人吗?”
她这话看起来不是很有说服力——
经过漫长的长途飞行,寿檀身上的衬衫早就被压得皱皱巴巴,而上机前内罗毕刚刚下过雨,她的靴子上溅了一脚泥,此时已干瘪发白。
的确怎么看都不太像是手头很宽裕的样子。
但唯独寿檀那头海藻般的长卷发哪怕是被被简单地束在脑后,也自有一股生命力地在风中昂扬着。
日光落在上面,像是背后升腾起一团旺盛的火焰。
男人只是静静望着她,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后反而露出一张毫无温度的笑容来。
“是啊,你看起来很穷。”
孟渔的声音低沉优雅,像是刚刚融雪后的山涧溪流:“你我不过才见了两面,两次都是不好的事。狭路相逢的陌生人罢了,我认为我有不信任你的理由。”
......无名火噌地一下冒出来了。合着眼前这人是把她当老赖了。
李寿檀原本就长了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此刻瞪得滚圆。她脑袋乱得很,一时也没注意到他话里的矛盾,只顾着咬牙切齿道:
“你少血口喷人了,我才是见到你一件好事都没有!”
“是吗?”孟渔反问,“被渣男移情别恋不是好事吗?还是你太蠢,这样就承受不了要死要活了?”
“你!你这个人道德怎么这么败坏啊,偷看别人的私人消息都不觉得羞耻吗?!”
寿檀简直气炸了,她自诩脾气好,但眼前这人太无耻,她活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受得气都没此刻一秒多。
“纠正一下,李小姐,你的手机屏幕太亮了,车载音响太吵。让我被迫接受那么无聊的事情,没跟你计较已经是我有修养了。”
“你这人真是不......”
“不什么?”
“......不讲理。”
孟渔哑然失笑,显然他已经从寿檀气鼓鼓的脸上看出她一开始其实是想骂他“不要脸”的。可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乖的人,受了气想骂人自己却先脸红了。
到最后,他明明故意给了她机会,她还是没有骂出口。
太乖了,乖的让人心软又乏味。
寿檀不知道孟渔在心里怎么评价她的,她自知吵不过孟渔,便转身回到自己车上,从副驾驶的挎包里翻出自己的证件后,立马走到孟渔面前。
“下车。”
寿檀捏着工作证,却不直接递给他,她讨厌这副类似老师训诫小孩的上下级状况。她冷着脸望着车里的男人:“你想具体协商赔偿事宜,那就请下车来。”
“你怎么跟......”
“严密。
严特助原本站在车旁作走神状,此时立马皱紧眉头,快走两步上前想要挡在她二人面前,却被孟渔打断。
尽管心下惊讶,但严特助还是心领神会地替他打开了车门。
寿檀抿着嘴望着渐渐打开的车门,先探出来的还是那只做工考究的意大利红底皮鞋,而被她踩脏的脚后已经被人收拾一新,看不出任何狼狈的痕迹了。
西裤笔挺的中缝沿着男人修长结实的腿部线条向上。
清冽香气又起,寿檀眼前一黑。孟渔太高大了,仿若东非草原上笼罩住一整颗金合欢树的巨型乌云。
寿檀比他矮了一头,同站直后的孟渔比起来简直是小小一只。
但寿檀还是倔强地仰起头来望着他,她已渐渐冷静了下来,眼底也多了些许寸步不让的决绝。
“喏。”
寿檀递给他的是马赛马拉国家公园的入园许可证,上面除了她的照片就是龙飞凤舞的手写法文。
她的确存了看人笑话的心思,经过方才的一切,眼前这个男人在她眼里就是个金玉其外的没品纨绔。她可不打算自我介绍。
寿檀的目光偏向一旁,浑然未觉男人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工作证上的证件照上。
不过那是一张老照片了,还是大学毕业时从学信网里带出来的。
照片里的李寿檀剪了短发,头发仍旧卷卷的,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藏在无框眼镜后面,淡然温和地对镜头外的孟渔绽放了一张跨越岁月的甜美笑容。
整个人宛如春风里枝头初绽的早樱。
“李寿檀......”
孟渔唇齿轻张,冷冽的口吻仿若呓语。
他就这样轻易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寿檀下意识扭过脸来,脸上还残留着没来及的掩饰的惊讶,正好被孟渔抓个正着。
不禁有些做贼心虚,寿檀摸摸脸,好像又烫了一些。
“李小姐,你不老实。”
孟渔轻佻的语气让寿檀不由自主地想起草原上食欲难以餍足所以心情不佳的非洲狮。
绅士儒雅又满是危险。
鼻息间是幽谧的清冽香气,同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样,克制冷淡。
但寿檀同样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他在克制冷淡地看她的笑话。
“我没有......”寿檀下意识反驳。
可话一出口又觉得委屈。她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永远是被人责骂后只能喃喃说“我没有”的那个?
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她有怎么伤害他吗?为什么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她?
“我怎么不老实了啊我请问?对,我就是不老实,我要是不老实,就不会被你们耍的团团转!是,我承认,我的确就是想看你笑话,不是也没看成吗?你揪着这点不放干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寿檀惊人的爆发力不光引得周遭路人频频侧目,就连严特助也被吓得脸色煞白,当机立断就要上前去捂寿檀的嘴。
却没想到再次被上司打断。
孟渔长夜般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寿檀,对严特助道:“让她说。”
“孟先生,我担心公共场合会有媒体......”
话音未落孟渔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于是严特助立马闭嘴,但警惕的目光仍粘在寿檀的身上。
“我当然要说了!我还没说够呢!”李寿檀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泪水夺眶而出。
太丢脸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窝囊,可心里隐隐又有再也无法按捺的快意。
孟渔一贯完美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无所适从的裂痕,他歪着脑袋垂首看她。
“说吧,还想说什么。”
寿檀一时语塞,刚才的疯狂输出耗尽了她体内最后一点力气,连带着脑袋都无法转动了。
电光石火间,李寿檀脑子一抽:“你干嘛不说?凭什么你让我说我就说?还有,是你说要沟通的,你干嘛一直不说话,说,你现在说!”
孟渔彻底沉默了。
寿檀嘴比脑子快,从鼻子里挤出一丝冷哼。
“好安静啊,我以为我们永远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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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追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