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万神殿。
郁仪原本正低头下棋,听到天兵通传,忽地抬起头来,“你说谁来了?”
“禀天帝,是月鹿神君。”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郁仪手中的棋子从指间滑落,落在玉质棋盘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良久,他才叹道:“宣。”
战事将近,众神已经没有耍嘴皮子的功夫了,基本上都在部署各方结界,因此万神殿只有郁仪一人。
洛一从殿外进来,站在大殿中央行了一礼,“月鹿拜见天帝。”
“今日,可是帝君派你来的?”郁仪将桌上的棋盘收了起来,神色难得有一丝看不透的郁结。
“正是。”洛一语气谈不上有多好,“帝君命我前来传话,今年祭典不必办了。”
原本棋盘下压了一封信,郁仪低眼将信折好收入袖间,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不必办了?”
“祭典事宜已准备妥当,帝君这又是闹得哪出?”
洛一只是个传话的,她想了想,反问道:“帝君难道还会害神界不成?”
“本尊知晓了,你先退下罢。”郁仪摆摆手,他的身子往后靠了靠,似乎是觉得棘手,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正是因为他知晓云亓此举是要护下神界,才更觉得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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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岁然沐浴过后只擦了几下湿润的长发便扶灯而出。
浑圆的月被檐角遮挡了大半,但银白的月辉铺陈在院落之中,岁然看见云亓站在院中,橙黄的灯影隔着窗纱晃了几下。
她立在冷清昏暗的廊上,迟疑着问道:“帝君还不歇息吗?”
月辉落在她的脚下,将湿润的长发衬得更加乌黑柔顺,也衬得那一张面容更为清冷。
“在布阵法。”云亓疏淡的眸子看向她,只片刻便抬脚朝她走来,他推开房门,忽然侧过身,嗓音平淡,“进去。”
岁然几乎没有犹豫的,一下迈入门槛。
“头发也不擦干?”
云亓跟在她身后,顺手从巾架上拿了布巾。
岁然乖巧地坐到一旁的圈椅上,小声道:“想见你。”
云亓伸手将她所有的发丝拢到肩后,用布巾仔细地替她擦拭,闻言指尖稍顿,“晚上不是才见过?”
“又想你了。”
若放在寻常,岁然定不会这般粘人,只是想着离四月初四也没剩多少日子了,便想要抓紧时间与他在一起。
廊上的灯笼未灭,穿透门窗倾泻出几分光影。
云亓始终不语,只沉默地替她将头发擦拭干。
他将布巾随意挂在一旁,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回去睡罢。”
岁然转过脸来,“今晚我能不能宿在这?”
云亓闻言轻笑一声,凑近几分,清淡的茶香瞬间袭入岁然的感官之后,她不免对上他的视线,却是在那双紫眸里看到了浅淡的笑意,“你宿在这,我宿在哪?”
“......自然是,一起睡。”
她讷讷地答道。
云亓搭在圈椅上的手指突然收紧了一点,他看着岁然,面上也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炽热的气息喷薄交织在一起,他喉结微动,稍稍撤开了些许,“......小九,我会多想。”
岁然也不知怎得,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她忽而想起自己从前看的人界话本,白皙的脸庞登时红润了几分。
她站起身来,“我还是回去睡罢。”
云亓静默地看着她转身朝房门走去,昏黄晦暗的灯影映照着她纤弱的身影,在她伸手触碰房门的那一瞬,他忽然出声,“等等。”
谁料岁然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拉开房门跑了出去,“我先回去休息了,就不叨扰帝君了。”
偌大的房间剩某人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他静默许久,唇角的弧度缓缓上扬,懒散的笑声从胸腔里溢出来。
良久,房门被人从外叩响。
云亓站在原地未动,“进。”
洛一本来不想来叨扰君上,只是看着他房间还亮着灯,才想着来递个信。只是当她进来之时,还是不免诧异了一瞬。
原本只是以为君上还未休息,却未曾想他还端站在前厅内,但她很快便敛了心思,双手将手中信件呈了上去,“君上,这是太子殿下传来的书信。”
“润洵怎知本君身在冥界?”
他接过信件,随意看了几眼。
“是臣下今日在神界收到的。”洛一如实答道。
云亓淡淡应了一声,转而问道:“先前吩咐你的事情,郁仪可答应了?”
“......这,”洛一一时也说不好天帝是答应了还是当作了耳旁风,她正斟酌着用词,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嘶哑暗沉的钟声,像雾霭一般。
她下意识忘了回禀云亓,稍有些怔忪地回过头,“这是......青檀钟的钟声。”
青檀钟乃上古神器,故而它非人力,神力可以催动,自天地初开以来,唯有在祖神祭典时才会敲响。
“现在是什么时辰?”
云亓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又紧了几分。
“回君上,已是子正一刻。”
洛一回过神来,忙回应道。
照理祭典该是四月初四举行,为何今年提前了一天?
云亓指尖簇起一团火焰,将手中信件烧得一干二净。他亲眼看着信上所写的四月初四赴阴山之约化为灰烬,随后飘飘摇摇地散落一地。
“司命还在囚星殿中?”
漠然的声音响起,让洛一怔了一下,从方才开始她就觉得此处的气压实在是低了些许,此刻云亓问话,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自从君上从魔界回来,他便被您一直软禁在殿中,未曾出来过。”
“你去替本君看着他,明日之前切不能让他逃出来。”
云亓碾过地上的灰烬,往外走去。
“是。”洛一施法将地上的灰烬处理干净了,才抬脚跟上云亓,“那祭典还要参加吗?”
云亓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岁然房间透出来的亮着的烛火。
原本以为还有一天光景,却不想这祭典提前了一天。
他也不想计较他与润洵在郁仪心中的分量,或者说,是神界与润洵。郁仪并不是只重个人情意的神族,若他真是这种人,当初就不会贬罗祁去森罗殿当值。
他也是当真疼惜润洵,所以才会想着在祭典之日和谈。可他未必就不知道这是魔界的狼子野心,却仍旧要举行祭典。
此战,不是和,便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他到底是逆转不过天命,这是不是意味着,乾坤台降下的示警也终将成真。
......
岁然回到屋里便一直睡不着觉,她披了件外衫坐在桌前,仔细思索了一番,提笔写了几封书信。
偏偏给云亓的那一封,她写了好几遍都不如意。
在她折了第十六个废纸团之后,才终于写了一封还算满意的书信。直到青檀钟的钟声传播至六界,在层层波动的空气之中涌动,她冷白修长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在纸上晕开一片,在字迹娟秀工整的宣纸上尤其扎眼。
岁然睨了眼窗外,些微的灯火在窗户纸上摇曳跳动,映出一名男子长身玉立的模糊轮廓。
他一直站在门外,而她也一直坐在窗前。
直到烛火燃尽,岁然才起身换衣,她推门而出,见到云亓时还一副惊讶的样子,“帝君怎么起得这么早?”
云亓闻言微微侧头,“来晒太阳。”
岁然很想做出笑容满面的样子,却实在打不起精神,她站到他身侧,“现在出发吗?”
云亓低眼看她,“本君去就行了,你若是觉着无聊,便回昆仑山待几天。”
岁然却很肯定地回他,“一起去。”
阴山今日煞气比往年都要重,却又因着六界祭典在此举办,而显出几分诡谲来。
今日虽说是六界共同祭拜,但实则还是在各自地界之中。女娲祖神设下的结界似有若无地截断了各方势力。
云亓既从冥界出来,便是代表了冥界。
与他一同出来的岁然,处境就比较尴尬。若说她是妖界之主,那今日祭典就毫无意义,且罗祁坐镇妖界也未必容得下她。但若去往神界,又因着先前姻亲的关系有所顾忌。
她将云亓腰间挂着的香囊摆了摆正,“我去阴山山脚等你。”
阴山山脚是整个结界坚实的部分,不仅因为这是通往阴山地狱的通道,更是人妖魔三界的入口。
岁然寻了一处落脚的地方,她四处张望了一下,今日大抵这三界只有人界是诚心祭拜的,魔界尚且还装模作样地在入口布置了一番,妖界却是演都演不下去了。
风瑶与郁仪有旧怨未了,罗祁也与郁仪有前尘未断。魔界有墨凛和润洵坐镇,都尚且还要对祖神祭拜一二,罗祁又有什么底牌能够容许她如此放肆?
岁然似有所觉地看向人界入口,正好对上了无妄的视线,短暂的对视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她忽然有些不忍地撇开眼。
今日一战,人界未必能躲过这无妄之灾。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继而独自前往阴山背面的一十八座地狱入口。
丝丝缕缕的戾气从缝隙里透出去,结界的力量果然是因为地狱才开始消散的。
岁然施法结印试图修补结界,但不知为何结界沾上她的力量,反而波动得更加厉害。
忽地,地面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
她回头去看,却见罗祁率先突破了结界直奔神界驻地,而她身后的妖族大军紧跟其后,与神界的天兵天将厮杀在一起。
她的耳边顿时杀声四起,整个山林间充满了刀剑相击的刺耳声响,渐渐的,弥漫上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的血腥味。
而此刻的罗祁,宛若修罗地狱走出来的阎罗,浑身艳色却戾气满身,鲜血顺着她那柄剑的剑锋蜿蜒而下,她盯着面前镇定自若的男子,缓缓将剑举起:
“郁仪,你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