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洵并未在这里停留多久。
只是在他经过灵溪身侧之时,还是顿住了步子,他眼眉敛下,“你不该来魔界,我会遣人送你回去。”
他并不想为灵溪疗伤,哪怕知晓她也许是因为自己才会遭此一遭。他自认接人待事都称得上妥帖有礼,但是对于灵溪,却又因为她先前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一丝不耐。
润洵说完这话后,便径直往殿内走。
在这一片孤清的寂寂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殿下。”
这声音十分熟稔,是他想触碰却又伸回手的数十载里,听过最动人的声音。
润洵轻微皱了皱眉头,心下正疑惑着是否幻听了,却又似有所觉地抬起头,只看到岁然站于宫墙之上,一袭白衣像是墨色天际里的可遇不可得。
岁然到底还是孤身来了魔界,或许是快要到四月初四的缘故,又或许是她与女娲祖神的内在联系,她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穿过了阴山封印魔界的结界。
只是眼下局势紧张,她并不能像之前那般在魔界随意出入。血羌殿与万魔窟相邻,她若是想要省些功夫见到千月,血羌殿倒不无是个好去处。
是以她潜入血羌殿的时候,并未想过会看到方才那一幕,她纵身跃下,略有些迟疑,“那颗丹药......”
风瑶擅长制蛊,要想将润洵牵制在魔界,对他下蛊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无事。”润洵淡声打断了她,“上神今日来此,可有要事?”
岁然闻言稍有些哑口无言,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掌心。她来之前未曾想过会在此处遇上润洵,他们二人既解除了婚约,又站在神魔两族之间,本该是了断得干净,可又因着从前人界的过往,让她始终对润洵有一种难言的茫然。
其实她想要安全无虞地和千月照面,有一条摆在眼前的捷径可以走。照润洵如今的身份,帮她顺利避开其他魔族见到千月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但也正是这样的身份才更让她没有立场开口。
岁然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对墨离的那点儿执念,还是纯粹不想麻烦旁人,她不能,也不会去央着润洵帮她。
她的心间突然生出一股怅然,不为别的,只是因着物是人非而感到唏嘘。
“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希望,”岁然顿了一下,“殿下多保重自己。”
润洵闻言也只是垂眼,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明明隔得不远,这寸天地的空气却像是被凝固住了一般。
岁然从来都不是拿得起放不下之人,先前种种,他既然全数放下,那么她也不必再拘泥于过往情分。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他们几人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我先告辞了。”
岁然抬步从他身边经过,地上零星地散了一地落叶,她踩在上面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却又忽然听到他问道:“上神如今是以何种情分,来同我说这句话?”
这话说得已是有点咄咄逼人。
她半垂下眼睑,语气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殿下又是以何种情分来质问我?”
既然两人都不似从前那般,也就没有必要多费这些无聊的口舌了。
她先前让他保重自己,便是知晓他不愿离开魔界,可风瑶对墨离的执念迟早会是一把刺向润洵的利刃,他的所求不过是那么丁点儿可怜的母子情分。
岁然不免想起无妄之前为她超度所说的,执念生烦恼。
到底是命运弄人。
血羌殿的守卫一向不是很多,况且这里离万魔窟其实很近。只是相较先前的情形,万魔窟已有上万人在战前操练,千月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万魔窟。
岁然想要进去有一定难度,她虽是女娲精血所化,不受契约禁制干扰,但要想隐去神族气息,还是不免封了自身神脉。
要想见到千月,除非她自己出来。
脑海之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她拿出灵溪先前传给她的那株已经干枯的月见草,兴许是个法子。
她虽然封了神脉,但好在从前在魔界时同千月比试过,应付一些低级魔兵还不成问题,更何况她只需要将这株月见草放置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魔界的夜色无星无月,即便是处于白天,也窥不见一丝天光。
往来魔兵数量太多,岁然又身着一袭白衣,未免过于显眼。她垂眼打量,随手从地上捡了几颗石子。
魔兵的操练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被石子击中的魔族发出几声嘈杂的声响,才惹得神色恹恹的千月循声望去。
只是视线扫及的地上,却凭空出现了一株干枯的月见草。
月见草在魔界生存不易,养自谁手她自然明白。
但她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
千月从格斗场上飞身下来,望着嘈杂的魔族不禁提高了音量,“你们在吵什么?一点风吹草动都耐不住,将来如何上战场?”
原本吵闹的声音渐渐沉寂下来,还不待千月发号施令,那些魔族便自觉地继续回归操练之中。
她俯身捡起那棵月见草,抬脚往外走去。
兴许是灵溪弄出的新把戏,看来她是真的嫌自己命太长。
万魔窟实则是在魔王殿外,只是因着血羌殿偏僻,地势又高,才会能够一眼望到此处。
它与血羌殿也就仅是一墙之隔。
魔君甚至从未想过要在此处设防,许是因为万魔窟煞气太重,又是风瑶选取魔族试炼的地方,所以寻常魔族根本没有胆量来万魔窟,更遑论从此处偷偷潜入魔王殿。
夜色深重,其实并没有如同千月之前想的一般,是灵溪的把戏。
围墙旁的一棵老树之上,只坐着一道瘦弱身影。
她坐在枝桠上,身穿白色锦袍,望向她时眼里盛着零碎星光。
岁然看着千月从万魔窟走出来,极轻地笑了一声。
千月往身后瞥了一眼,一个瞬身飞上围墙,跃进了魔王殿。她站在老树下抬头望,“我还以为是灵溪故弄玄虚,却从来没想过会是你。”
她顿了下,“如今你身在魔界并不安全,还是尽早离开罢。”
岁然闻言却只是轻笑,她往边上移了几寸,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我好不容易进来一趟,你这就要赶我走了?”
大抵是还未想好如何与她交待,千月半垂下眼,好半响了都没有动作,直到岁然又催促了几声,她才犹疑地坐到了岁然身边。
但是岁然也并未提及褚老,听她语气还颇有些遗憾,“就是此行来得匆忙,没能捎上几坛好酒。”
千月并不相信她这番大费周章进来,只是为了与自己饮酒,只道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便自行坦白道:“岁然,褚老他......死了。”
岁然沉默一瞬,嗯了一声。
“他是为了护我,死在我的剑下的。”千月如今说出这话时,反倒是平静许多,不过大抵是麻木更多一些。
倒是从未想过褚老的结局竟是如此,导致岁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吭声。
魔界明明没有阳光,她却莫名被刺得闭上了眼睛。
命运弄人啊......
“没能护住他,是我对不住你。”
千月的嗓音听上去闷闷的。
岁然闻言复而睁眼,她偏过头去看千月,只见她坐在枝桠一侧,半张脸在暗光里显得有些冷,头微垂着,看不太清神情。
岁然的眼神那般明亮,像是璀璨的星子,可是却有那样沉重的光芒闪烁在其中,“......不怪你。”
褚老舍命为他的亲生女儿搏出了一条生路,到头来竟还要她这个外人来评判,属实是有些可笑,有些唏嘘。
但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去拒绝,她还是想要让千月开心一点,逝者已矣,她不该困顿在过去,大抵这也是褚老没有与她相认的理由罢。
“明明他于我而言,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从前杀过无数人,却在面对他的时候下不了手。”千月垂着头,不由浮上一抹苦笑来,“甚至他死了,我还会难过。”
“岁然,我是不是病了?”
周遭声音仿佛如潮水般退去,静到岁然能够听见树杈在地上被风吹动的细微声响,她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伸出手,想替千月整理耳边的碎发,只是才刚触上千月的脸侧,指尖便摸到了濡湿的水渍。
那泪痕在凉风之中已经渐渐失去温度,却莫名从岁然的指尖烫到了心底。
她的指尖微微蜷起,替千月拭去泪珠,轻声道:“千月,这是褚老自己的选择,你既然活下来了,就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他。”
万籁俱寂。
她在后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听到千月讲话,甚至于她觉得这个话题到这就结束了。她估摸着锁神诀也快到时间了,纵身跃下枝桠,千月却突然唤了她一声。
她站在树下,抬眼去看,“怎么了?”
一片宁静沉寂,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千月的声音散在风里,显得脆弱而可怜:
“我拿不起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