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领头的人忽然变成了九黎。
他带领众人离开飞云涧后,时不时回头看向岁然,生怕她跟丢似的。
妖界常年有雨,九黎不知从哪寻来了一把纸伞,他穿过众人到队伍末尾,撑到岁然头顶上。
岁然稍显错愕。而九黎浑浊的目光中,却骤然亮起一种奇异的神色,他撑伞的手微微颤抖,解释道:
“我们习惯了这种天气,不碍事的。这把伞还是给上神罢。”
岁然看着那双闪烁着绿色光芒的眼睛,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再次涌上了心头。那日她站在万神殿外,只匆匆见过九黎一眼。可在那一眼里,却包含了一种沉痛复杂,欲语而还休的意味,不知为何,只瞧一眼,便叫她心中思绪芜杂。
这种熟悉感,她只在冥界的云亓身上感受过。
西王母说她的身世与妖界有关,兴许她从前见过九黎也是有可能的。
岁然接过伞,轻声道了谢。
九黎却下意识地垂低视线,微微躬下身子,“上神客气了。”
她的眼神一顿,很快便敛去异样的神色。
九黎将被挟来的妖族尽数遣散,随后带岁然去往更深处。
岁然跟在他身后,脑海之中却在琢磨着他方才的动作神色。她与云亓先前混在妖族众人之间,飞云涧上发生的一幕幕此刻在她眼前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九黎如此忠诚刚直之人,却会对她弯腰。
着实是,有些迷惑。
“......族长,你是否认识我?”
她犹豫片刻,还是出声唤住了他。
九黎忽然停住了脚,他自然知道岁然话中意味,并不只是简单地发问,因此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岁然上神,乃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第一女弟子,是这天地间唯一......”
岁然出声打断了他,“你明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林间突然寂静了一瞬。
雨珠落在油纸伞上,淅淅沥沥,却纷杂地落在了她心间。
九黎缓缓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只问道:“上神又为何来到妖界?”
“为了我的身世。”
不知为何,岁然对九黎有种莫名的信任,因此对此行目的也是直言不讳。
在她坦诚的目光中,却倏地看见九黎撩开衣袍,恭敬地朝她跪了下来,然后便是他强装镇定的声音,有些不忍,又有些慨然:
“......您还是来了。”
岁然身子僵了一瞬,她想避开这礼,却发觉脚下沉重得抬不起脚来。她忽地呼出一口气,目光闪动间显得有些慌乱无措,“族长在说什么?”
“您不该来。”
他跪着的身体颤抖着,“身世对于您来说,重要吗?”
“自然。”岁然应道。
“上神可要想清楚了,若你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回头了。”
九黎再三劝阻道。
“族长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好。”九黎两手交叠置于额头,叩了三下才站起身来,“女君跟我来罢。”
对于突如其来的称呼,岁然眉心猛地一跳,她盯着九黎走远的背影,忽而有些恍惚,沉默一瞬才抬脚跟上。
林间深处是一汪寒潭,平静的水面上不断坠入雨珠,无声地泛起圈圈细微的涟漪。
“这是妖族的三生潭,可以窥见六界任意一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只需一滴血,女君就可以知晓自己的身世。”
九黎将人带到三生潭边,出言解释了一番。
而岁然闻言站在潭边,不假思索地驱起神力从指间滑落一滴血,血落无痕,潭面却倏地打破了平静,幽蓝的表面幻化出一个个场景。
九黎见状自觉地退避至林间。
......
女娲乃创世祖神,开六界守苍生。
而欲念是这世间最难把握,消弭不了的无形无身的东西,尤其以阴山背后一十八座地狱为甚。
它以五欲蚕食地狱里的活物,人皆有欲,故而千万年来,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阴山地狱。
逐渐地,阴山欲念竟幻化成了人形。他集世间欲念为力量,因此跳脱于六界之外,却又因阴山地狱的戾气而影响,从而隐隐有祸害天下的征兆。
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欲念,他要离开阴山,也要将欲念全部释放。
六界秩序大乱,人人皆为被欲念裹挟的魔鬼,与阴山恶鬼无异。
女娲祖神心怀苍生,却又奈何不了欲念为身的邪祟,他无形无身,只要这世间还有欲念,他便是不死之物。
女娲祖神最后只得舍身封印了他,将他长久地困于阴山地狱内。
祖神身陨那日,六界静默,**不移,河海不流,天地兽鸟不鸣,而阴山地界下了天地初开以来第一场暴雨。
但女娲祖神身陨前留下了最后一滴精血。
落入一十八座地狱里,成了一朵数万年不会开花的红莲。
这朵红莲没有魂魄,无法化形,却是那地狱里唯一一个活物。
直到帝君云亓的到来。
他也有割舍不下的东西,所以他在地狱里苦苦挣扎。有一日,他被恶鬼重伤,跌落清河里,鲜血染红了那一条溪流。任何伤口在地狱里都会被无限放大,加上地狱戾气的侵蚀,他本是必死无疑。
可那朵红莲却开花了。
一瞬急雨将凶戾之气协同血腥味一并散去,每一根雨丝都像是利刃穿透过那些步步紧逼的地狱恶鬼。
红莲承了云亓的七魄,一夕绽放,瞬息凋零。
而后,以红莲为身化形,降生弱水。
弱水乃六界之中至纯至粹的神水,岁然在弱水待了上千年才净化掉云亓七魄中的喜,怒,哀,惧,恶,欲,从而生出了自己的七魄意识,却唯独缺少了,爱魄。
也难怪她在冥界能感知到云亓的情绪了。
也并非是她神脉闭塞而修为不深。
只因她七魄残缺,因她在某种意义上,与云亓共通。
......
岁然看着三生潭倒映的自己,神思久久没有缓过来,却忽然见到潭面转瞬变化。
只一瞬,便拉回她的思绪。
她......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可吸引她视线的,却是不远处的云亓。
她还想再看,潭面又恢复了平静。
岁然指尖刚簇起一股神力,就被人急声喝住,她回头去看,正是九黎。
九黎慌忙跑来,嘴里大喊道:“三生潭只能看一次,女君不用白费功夫了。”
她指尖的神力并未消失,默不作声地看着九黎的身影逐渐放大,直到跑至她跟前。
“女君……”九黎刚开口的话尚未说完,便见岁然划破指尖,取了一滴血。随后,那滴血被她运化,从他额间渡入了体内。
与罗祁交手的内外伤正以可感知的速度悄然恢复着,九黎顿觉惶恐,连忙跪下,“女君,臣下哪值得您浪费一滴血。”
岁然侧身避开,她低下眼看着破口的指尖,伤口飞速愈合着,先前流出的血珠顺着指尖往下坠,无声地滴落在地。
血珠晕了一片,使得地上原本枯萎的幽冥花转瞬间恢复生机。
她缓缓抬起眼,“我并不是女娲祖神,族长不必这样称呼我。”
九黎却摇了摇头,“您就是。”
“订婚宴那日,臣下就已感知到女君的气息。况且在这六界之中,除了女娲石有起死回生之效,便只有女君的血了。”
岁然也说不上现在是何心情,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是女娲最后一滴精血所化,也从未料到自己与云亓的渊源是从她降生开始。
倘若他从未去过一十八座地狱,也许她现在还是一朵不会开花的红莲。
他在那条清河里舍弃的,也是他最珍视的——
感情。
岁然轻轻呼出一口气,调整好心绪才开口,“族长还是像从前那般唤我罢,我既做了选择,便不会弃妖界不顾,该我承担的,我会负责。”
她到底还是与女娲祖神不同的。
“九黎替妖族子民谢过上神。”九黎再度跪下行礼,而这一次岁然没有避开。
她托着九黎的小臂将他扶起,问道:“罗祁是何来历?”
“她原是神界司掌人界四季的真君,后被调遣到冥界森罗殿,再之后却入了一十八座地狱。这次出来强占妖界,已蛊惑众多妖族子民去人界祸乱了。”
九黎对罗祁的了解也仅限这些,他忽然间想到至关重要的一点,遂又补充道:“罗祁虽离开了阴山地狱,却和帝君云亓不同,她如今是由欲念化形而成。”
妖族对于这些特殊形态极为敏感,尤其罗祁还是由欲念化形而成。
对令女娲祖神身陨的邪祟的憎恨,早已刻在妖族的骨子了。
思及此,九黎躬身恳求,“求上神解救人界那些妖族,他们并非存心杀人,只是受了罗祁的蛊惑。”
岁然的神情自听到妖族祸乱人界时,便有些许沉重,袖间有物件的异动,她也顾不上查看,只是宽慰道:“族长放心。”
“罗祁目前还没掌握所有力量,这也正是她千方百计想要寻得女娲石的目的。上神若要与她抗衡,还需好好制定策略。”
九黎沉吟片刻,继续道,“要不让臣下先去集合几位长老,再做决定罢。”
“好。”她应了一声。
岁然只身在林间漫步,在尽头那处瞧见了云亓。他静静地站在紫藤萝下,雪青色锦袍曳在地上,不沾尘土,不惹风雨。
好像世间万象,恒河沙数,都不曾改变他分毫。
“小九。”
他还是这般唤她。
从来不曾变过。
可是岁然知道,他终究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与云亓隔了数米,嗓音也无端得悲凉起来,“我宁愿永远不开花,也不希望你入阴山地狱里。”
云亓闻言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仿若早就料到一般。他只专注地看着她,良久才喟叹一声,“我从不觉得地狱那遭是我该受的,可是我好像,生来就被亏欠了。”
他抬脚朝她靠近,眸中潋滟令人沉溺,“直到遇见了你,我失去的被弥补,不敢奢望的也能拥有。我才发觉,其实上苍,对我也算仁慈。”
岁然在满目风雨里看着他越走越近,衣摆竟也沾染上星点泥土。她的心一下子又变得酸涩起来,涨得眼眶也发了红。
“我从不曾后悔,唯独此事,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
清冷的声线落在她耳边,是难言的缱绻温柔。
她再也忍不住,几滴清泪夺眶而出,微凉的指腹抚上她的脸颊,头顶之上仍旧是他温柔的声音,“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岁然闻言脸上羞窘,极轻地推搡了他一把,袖间有个东西掉落在地。
她低头去看,是先前灵溪给她的玉瓶。
此刻玉瓶破碎,里面的琼浆玉液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一株干枯的月见草。